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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樊夫人听见樊不庸叫自己希儿,心里一颤,周身一暖,“怎么突然这么问?这个你不是一直记得很清楚吗?你不必多说,我心里最清楚。若不是你,我哪能到今日,跟着你能享福,自然也能受苦。”

  樊不庸笑,“我虽成了当朝巨贾,可不知做了多少有伤阴德的事,如今算是上天罚我,我也认了。不过,我五十岁得子,也算是功德圆满,还有什么奢求。”

  樊夫人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腹,又看看樊不庸有些苍老的脸,心里一阵酸楚。

  袁怀璧正在摆弄他的鸽子,纯白色的,是最名贵的品种。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卷轴,摊开,字迹扭曲,根本看不清内容,然后他点了支烛,烧掉。

  家丁进来,低着头,“老爷,道长在偏厅。”袁怀璧摆摆手,家丁弯着身子退下。

  偏厅,袁怀璧一躬身,“道长辛苦。”

  端坐在蒲团上的道士站起身来,回礼。

  “如何?”道士点了一根香,问道。

  “二十九。神清气爽。”

  袁怀璧笑得有些猥琐,那种猥琐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不该有的。

  道士并不觉得,高深莫测地笑笑,“贫道试试老爷的脉象。”说着探出三根枯瘦的手指,搭在袁怀璧的腕上,沉思了一会儿,道,“脉来若洪波之势,洪脉主热盛,老爷精力充沛。但是切记,老爷的精气如同这洪水一般,要能蓄水也要能泄洪,如此方可强健筋骨。”

  袁怀璧点头称是,对待这个道士,他倒是恭敬得多。

  “这几粒丹是贫道不久前炼制的,有辅助功效,但切忌不可贪杯。另外,这是您特别吩咐炼制的七炼红,此丹药剧毒无比,是当年毒王留下来的方子,只要嗅上一嗅,大象也能毒死,老爷千万慎用。切记切记。”

  袁怀璧接过两个一红一白的细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说道:“给道长的东西已备在车上,都是按照道长的要求精挑细选的,道长笑纳。”

  道士也笑了笑,表情比袁怀璧更加猥琐,脸上多了些红光,额骨似乎也突然高耸起来。

  道士告退,从偏门出了府邸。门口早已有马车在等。

  马车上是几个黑色的布袋,微微地蠕动。道士伸手逐个摸了摸,猥亵地一笑,上车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远处渐渐传来女子低迷的呻吟声。

  袁怀璧打量着手里诡异的红色细瓷瓶,顿时满目杀气。

  樊夫人不再执拗,终究上了船。樊不庸立在岸上,强颜欢笑,说道:“古人常说兰舟送别,执手相看泪眼。我初次读到,总觉得太过书生气,想不到今日此情此景,真是暗合这样的句子,古人诚不欺我。”

  樊夫人心内酸楚,问:“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老爷为何不跟我走?”

  樊不庸握紧她的手,低声说道:“以袁怀璧的为人,不达到目的是定不会罢休的,我须留在古昌城与他周旋,同时也要守住祖宗家业。希儿,你正怀着的骨肉,是我樊家唯一血脉,你自己定要保重。我了却此间的事情,一定去寻找夫人。另外,孩子出生后,不管是男是女,都叫做樊孔,孔子的孔。我樊家先祖樊哙是超群的武士,到了我们下一代,定要出个儒者,文武双全则更好。夫人须记下。”

  “是,我记下了。我会照顾好孩子,你快来找我,我定会等你。”

  樊不庸眼里有了潮气,对船上乔装打扮的两个护卫说:“天甲,天乙,好好照顾夫人。”两护卫也不多话,翻身跪倒,重重地对樊不庸磕头。樊不庸挥手,示意开船。“希儿,我交给你的东西要好好保管,若实在护不住,一定要毁掉。咱们就算翻不了身,也不能助纣为虐。”樊夫人说不出话,泪如雨下,只是拼命点头。

  船松动,慢慢离岸,樊不庸喊:“三月之后,我去会你。”樊夫人终于泣不成声,“夫君珍重。”

  一月之后。迟暮。

  樊不庸死在宅子里的软榻上,七窍流血,脸色发黑,眼睛里满是不明就里和猝不及防。身边躺了一地的人,有丫鬟,有家丁,还有两个樊不庸贴身的卫士。卫士的脸贴着地,手里的剑只抽出一小半。尸体躺得很平顺,厅堂里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只有一具尸体与其他人不同,她衣着华贵,委顿在官帽椅上,地上歪倒着倒空的红色细瓷瓶。看得出来,她是与樊不庸分宾主而坐,桌上还有一盏未凉透的茶。

  这个女子正是袁怀璧最宠爱的小妾,袁向鲤第一个后妈。

  然而奇怪的是,樊府的家丁还守在门外,脸色木然,似乎是在和石狮子比耐力。丫鬟们洗衣服的洗衣服,清扫的清扫,安之若素。似乎没有人知道樊不庸死了,下人们仍然为了每日的活计忙个不停。

  直到有人来,拖走了所有的尸体,樊府比以前更加平静了。对下人来说,都一样,只不过是换个主人而已,只要没有人妨碍他们,谁死了都与他们无关。

  樊府的牌匾被取下,劈成了柴火,取而代之的是袁怀璧手书的“袁府”两个巨大的汉隶。

  三个月以后,樊夫人的小腹滚圆起来,行动困难。

  她没有等来樊不庸,等来的是一群黑衣杀手。两个护卫护着她拼命地跑,后面人拼命地追。无冤无仇,各为其主,死不足惜,生不可怜。

  穷途末路。密林。

  樊夫人终于力尽,双手捂着肚子,身子却软了下来。黑衣人近在咫尺。天甲观望眼前形势,喊道:“天乙,带夫人走。”天乙抬眼看他,一咬牙,横抱起樊夫人向前狂奔。天甲挥刀冲入黑阵,疯狂地砍杀起来,血肉撕裂,黑衣人当者披靡,死伤无算。

  天甲倒下的时候,身体像摔成粉碎的酒壶,血几乎已经流干,只剩下惨白的骨头和肉。天甲断了一只手,断手里还紧握剑,嘴里含着一个囫囵的耳朵。

  黑衣人没理会倒毙的同伴,继续往前追赶。

  猎狗如果不尽力,等待他们的只有上餐桌。

  天乙闪过几支小箭以后,再也无力辨别身后的风声。两支小箭,一前一后,钉上他的后背,然后又是两支破空而来,刺穿了小腿。天乙拼死将夫人护在身前,继续狂奔。箭上有毒,是浓烈的麻药,天乙几乎就要晕厥过去。他咬烂了嘴唇,血滴在樊夫人的颊上。她终于惊醒。颠簸中看见天乙痛到扭曲的脸,不知所措。

  天乙终于力尽,樊夫人感觉到他已经失了平衡,马上要摔倒。天乙跌跌撞撞地跑,突然将樊夫人身体往前一送,自己重重地摔倒。天乙再也无力起身,用尽力气喊:“跑,夫人。”

  樊夫人惊魂未定,只是拼命地跑。树梢划破了脸颊,荆棘撕烂小腿,血一直在流,她并没有感觉到疼,只是一直跑,一直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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