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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杯,是劣质杯,茶,是劣茶,只是老板的脸,却是全然的认真恭敬,让人没来由觉得安心。

  “朝堂的人,见过了,无非是一丘之貉而已,少庄主若是追究各自的德行,试问满朝文武、王孙贵族,有哪个又是身直影正的?在江湖之时,难免会有点书生意气,如今才知道,以恶制恶、以强压强的道理,原来不仅仅限于江湖。”卓云的声音,透着丝丝疲惫。

  “听卓公子之言,对太子殿下似乎也深不以为然,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投身于他呢?”李写意神色自若,一边含着笑迎上老板端上的两杯苦茶,一边随口问道。

  “一茶之恩而已。”卓云端起茶,抿一口,然后冲着侍立在一边的老板展颜一笑,“很好喝,比去年的又见功底了”

  老板搓搓手,咧嘴嘿嘿一笑。

  李写意也端起一杯,细细品着,初时极苦极涩,只是她已习惯吃药,这等味道还不至于让她动容,喝下去后,渐觉得舌底生津,如饮甘泉,沁人心脾。

  卓云一直注视着她的表情,见她并未露出难耐之色,反而面有赞色,李写意果真丝毫不像其他的娇惯女子。

  “果然是好茶。”李写意轻笑,“我自问饮过的名茶已属不少,却不曾喝过如此生津止渴的妙品。”

  “其实不过是一些止渴的粗茶而已。”老板不好意思地挠头道,“姑娘说的,太过了。”

  卓云嘿然一笑,“我初次喝这茶可没有少庄主这样淡定,茶刚入口,就喷了出来,还骂了老板几句。”

  “哦。”李写意挑眉,“卓公子不像如此鲁莽的人啊。”

  “我在魔宗浸淫长大的,当然谈不上什么正道人士。”卓云不以为意地笑笑,脸色却有点阴郁,“六年前初到京城时,自以为才华盖世,其心可表,自然有些孤傲。来到这里后,交了些朋友,后来一起参加了科考,又自以为定会金榜题名,待放榜后,才发现大家都名落孙山。当时也不觉得什么,只是不久后,京城里传阅状元爷的答卷时,发现原来是我的文章。我自然不依,找过衙门,联名告状,却总是被乱棍打回。这才发现,原来想当一个普通人,规规矩矩地为国出力,原来也是一件难事。”

  卓云是魔宗宗主的独女,对外一直以男子之身自居,性格也甚为不羁,总以为习武只能保几人平安,不如兵法文略,可掌战场数万人的冲杀,可保一府一省的平安。也因此,她是魔宗唯一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少宗主,被强权打压,自然无力反抗了。

  “我心灰意冷,在这茶铺借题发难时,很偶然的,见到了太子,太子当时也不过是个少年,在一旁冷眼看了我半日,突然走到我面前说:‘如果我喝下一壶,你能不能为我效力?’太子那时穿着一件及其华贵的锦裘,排场极大,我当时想,定是哪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豪门公子了,这茶入口极苦,他定然受不住,也就应允了,太子果真端起了一壶茶,硬着头皮喝了下去,良久,才笑着说‘竟是甜的’。”

  李写意哑然,原来这样就收服了一颗那么骄傲的心。

  “也许你不能理解,或许觉得当日的誓言过于儿戏,虽然之后太子的表现并不尽人意,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卓云神色凛然地说,“太子固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也不是宵小之徒,若加以引导辅佐,未尝不可成为一代明君。”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写意摇头叹道,“你固然全心帮他,又焉知不会落到鸟尽弓藏的下场?”

  卓云并不接话,只是话音一转,淡淡地说:“楚国本有三大家,以瑾王为首的苏家,以辰妃和楚侯为主的楚家,还有辛皇后主持的凤仪一脉。苏家自瑾王灭门后就一蹶不振,现任丞相苏可南虽继承了苏家家主的位置,却是旁系,苏氏一门的英才豪杰早在八年前就被圣上一并铲除了。而剩下的两派,各拥了一位皇子,秦王的口碑略过于太子,只是太子更名正言顺。各自实力可谓旗鼓相当,要想略胜对方一筹,就必须打破现在的平衡,吸收中间力量,也就是——湘南王,只是湘南王是死忠的皇派,他已决意不参加朝中的党政,不然,也不会有今日这场选亲大会了。”卓云顿了顿,“只是朝阳郡主今日以绝句为题,显然有推搪之意,恐怕湘南王也已心有所钟,要踏进这滩浊水了,只是不知,他老人家是会帮秦王还是太子殿下?”

  “也许是朝阳有了心上人,无关朝局。”李写意随意笑道,停了停,又说,“除却朝廷,江湖中的力量,也不容小觑,你虽然已与魔宗脱离了关系,但是必要的时候,也可动用魔宗的力量,相比之下,太子应该略胜一筹。”

  卓云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如今江湖也有三家之说,魔宗自不必多言,而白道人士又以凤翔庄马首是瞻,药谷则代表方外力量,最是神秘。太子得一魔宗,药谷应不会出世,所以,现在就看少庄主如何抉择了。”卓云步步相逼,显然是想让李写意当场表态了。

  李写意抬头望了望红霞尽染的天际,淡淡地说:“天暗了。”

  “小的去点灯。”在一旁听得战战兢兢的老板慌忙退开,不一会儿就端来一盏煤油灯,显然是刚刚点燃的,灯芯还没有烧烈,火光微弱。

  这次老板没有留下来,只是将灯放在桌上后,便忙退到了一边。

  秦王与太子之争,举世皆知,即使是平民百姓,也知道这种皇家自残之事,是碰不得的。

  “其实,你很清楚自己走的是一条什么路,也知道这条路的结局,何苦如此?”李写意忽而开口,答非所问。

  卓云愣了愣,随即浅笑道:“我只是想坚持一件事情,人生在世,若是什么都靠权衡而无所坚持的话,未免无趣。”

  灯光如豆,夕阳已经沉尽,缥缈的火光中,卓云的眉眼显得有些模糊,那里似乎隐藏着淡淡的倦意、淡淡的坚持……

  卓云也抬眸打量着对面的李写意,昏暗的灯光下,她薄雾般氤氲的容颜显得那么清雅高贵,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傲然与冷意,目光明亮澄澈,仿佛有着洞悉一切的聪慧。

  “我可以答应你,绝不会帮秦王,却也不会帮太子。”良久,李写意突然说道。

  卓云未料她说得如此决绝,微一怔忪,“那你帮谁?朝中的势力,不过两派而已。”

  李写意敛眸,“无论帮谁,以后应该没有这样秉烛夜谈的机会了,想想,未免可惜。”

  “也未必,除却公事,我仍然是卓云,你仍然是李写意,不如做朋友吧。”卓云灿然一笑,“今日的谈话,只是朋友相叙,我不会报与太子。”

  李写意慨然应允,“既是朋友,送你一个礼物吧。”

  “愿闻其详。”

  “楚云笙在晋江城受到伏击,暗杀的人,用的是苍翠门的武功。”李写意并不点破,聪明如卓云,却早已一脸了然。

  回来的路上,小鱼一直沉默不语,闷闷不乐,李写意知道她想起了从前在魔宗的日子,也不开解她,只是让李铮多照应一点。

  李铮一边应着,一边迟疑地问:“少庄主,你真的相信卓云的话吗?”

  李写意唇角一勾,本清雅淡然的脸突然有种邪邪的味道,“又不是第一次与魔宗的人打交道,就算是一个所谓的‘不肖子’,能从魔宗里安然出来的人,自然不简单。”

  李铮愣了愣,忽而一笑,“少庄主竟连我都瞒住了,方才那样,还以为……”

  “还以为我真的与她开诚布公吗?”李写意失笑,“恐怕她也不会全然相信我吧。魔宗与凤翔庄的隔阂,并不算浅,我虽然不知道卓云到底想干什么,但绝对不相信她会对区区一个王族子弟屈膝,她和随溪一样,是天管不了、地束不了的人,想藏拙,就不该还那么傲气。”想了想,她回头郑重地吩咐了一句,“吩咐下去,让风信子时刻监视他,有任何风吹草动,报与我。”

  “是。”李铮肃然回答。

  “京城各堂……”李写意还待说什么,却又突然顿住,呆呆地看着前方。

  李铮也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从比肩的位置,退到了小鱼旁边,微垂着头,谨守一个侍卫的礼仪。

  小鱼本来在发愣,此时也发现了异常,抬头望去,楚侯府的大门笼在浅夜的薄雾中,红灯高挂,却晕染得此夜此景愈显朦胧。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如远古的野兽,本应是狰狞的,可怖的,可是因为那人站在旁边,便连这对狮子,也温和了许多。

  他本是世上最温柔和气的人,更有着儒雅风流的气质。

  “齐王殿下。”小鱼低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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