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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然而,接下来,我却一直极度不安稳地睡着,间或听到门开开阖阖的声音,朦胧间,感觉到有一双忧伤的眼凝视着我,漫漫忧伤如同夜晚清白月光,细密的包裹着我。然而我对他的心已坚如磐石,再也软不下来,即使他的忧伤那样浓厚。

  天刚刚翻出鱼肚白,我亦适时睁开眼,床头边,放着一个碎花包袱,这些天一直陪着我的梁迟萱已不见踪影。带着莫名的心情打开包袱,心忽然一下子沉淀下来。包袱里,几套换洗衣服,几锭零碎银子,一个瓷白小瓶,一个碧绿小瓶。

  我有些疑惑的打开碧绿小瓶,轻轻一到,一枚碧绿色的药丸跳落在我的掌心,有着清幽的药香,看来应该是压制优昙蛊的止疼药丸。至于另一个瓷白小瓶,应是装了一些补血益气的药丸,六岁后我不再喝任何浓黑的药汁,梁迟萱比谁都清楚。我发了会儿愣,然后将它们悉数放入包袱中。

  手触摸到门框,身子竟轻微的发颤,这么多天,这么多天的折磨啊,终于结束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打开房门,看着店小二正领着客人从我房门前经过,见了我,他竟微微一愣,半晌,才憨憨地笑道:“姑娘身子可总算妥帖了?以后可别乱摘山上的果子吃了,乡下地方,那些果子大多都是野生的,有毒……”

  台上,一个青衫磊落,眉目流露着淡淡忧郁的儒雅男子,端坐在琴前,白净的手指抚过琴弦,凄凉的琴音。

  文渊。

  忽然忆起夜宴那晚,他看着凌月悠的痴迷目光。凌月悠此刻已进宫为妃,所以他心里的伤痛亦是很深的吧。凌月悠啊,倾国美人凌月悠啊,此刻的你是否正和洛梓轩一起情意绵绵,一副你侬我侬的模样呢?

  我取下面纱,径直朝文渊走去,周围蓦地一片寂静,众人的视线莫不横流在我的身上,而我浑然未觉,在文渊沉静的目光中走上台。我轻抚了下琴弦,看着他轻柔地笑:“我能借用它一下么?”

  他什么也没说,站起来,但眉间的忧郁更加深一层,我安静地坐下,洁净苍白的手指抚过琴弦,便落下一串凄凉的音符,然后,我微启朱唇,轻轻地唱,嗓音嘶哑地唱——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一曲终,我的眼泪亦大滴大滴地砸下来,周围再次静默无声。红豆,红豆,洛梓轩,我尚未为你将相思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良辰美景还未赏透,怎么能就此放手?我低着头,内心绞痛,翻来覆去的难受。许久,一道带着轻颤的心疼嗓音忽然响在静谧的大厅——

  “小沐儿。”

  我的身子蓦然一僵,很慢很慢地抬起头,满屋子的人亦转了头看过去,天香阁大门正中,站着一个锦衣白袍的男子,英俊的五官在幽暗的烛光中越显邪肆,黑亮的眼睛里,映出面色苍白的我。

  洛梓轩,洛梓轩,你终于舍得出现了么?

  (四)臣女郎鸢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还没为你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

  还没好好地感受,醒着亲吻的温柔。

  你是我追逐许久的温暖,我心底的蔷薇因你而鲜活,所以洛梓轩,我怎么能就此放手?

  凄艾的目光锁定在眼前的人身上,他没动,我亦没动,整个天香阁的大厅寂静得可怕。无论是着装娇艳的青楼女子,还是肆意调笑的嫖客皆僵着动作,大惑不解地来回打量着我们。

  这诡异的寂静,终于被一道活络的娇嗔声打破:“哎呀,花妈妈今儿个真是对不住大家,国泰民安的日子哪能让姑娘们唱这相思红豆。来来来,烟蓝,赶紧给大伙唱个新曲,让大伙高兴高兴,这天香阁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哪能这么死气沉沉的?哎,汪员外,我们烟蓝姑娘可好不容易才盼着您来了,您可一定要多给她捧捧场那!”

  “哈哈!一定一定。花妈妈都发话了,我还能说个‘不’字吗?”

  “那花妈妈我可就谢谢啦。烟蓝,还愣着做甚,大伙可都等着呢。”

  一个穿着烟蓝薄纱的女子轻轻娆娆地走上台,台下立马掌声雷动,名唤花妈妈的老鸨趁此机会将还愣在原地的我从旁边拉下台,自始至终,我都没发现藏身在整个大厅里的无数黑衣人。文渊依旧立在原处未动,阴影的角落里,他的身影越发孤独忧郁。

  幽深的庭院,明朗的月光,一树繁花,曲折浓黑的影子,斑驳一地。然而却是一派空旷,没有刚才映出我苍白脸色的黑亮双瞳。

  “姑娘,你真的决定了么?”

  花妈妈闪着精光的眼眸盯紧我,我有些发懵,她又道:“回到宫里,没有梁家做支撑,没有‘梁妃’这层显赫的身份,你就不可以再是飞扬跋扈的梁迟沐!”

  “得到我想要的温暖,我也可是温婉如花的梁迟沐。”

  “那么自由呢?好不容易得到你期盼已久的自由,你真的舍得就此放弃?”

  “自由啊?如果得到的自由是孤独满身,那么,我宁可不要。况且——”我看着她轻轻地笑,“纪梓延已折断了我的双翼,可也正是他给我的疼痛,让我更加明白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心已安定下来,所以身体无谓自由。”

  花妈妈盯了我许久,擦着厚厚脂粉的脸映着几道暗黑的阴影,半晌,我微仰了头,月在半空,清淡的光抚平我内心过多的褶皱:“你可以回去复命了。顺便替我告诉他,我记忆里的温暖从来都没有他,爱情在水一方,是我们永恒的宿命。梁迟沐的生命繁华终究是要绽放在这四面红墙里,为了她心底渴望的温暖,所以请他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的生命里。疼痛,一次足够。”

  寂静的夜里,忽然听到谁一声惆怅的叹息,花妈妈转身离去后,我一直微仰着头看着墨黑的天,手下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的伤疤,然后背心骤然一暖,身子僵了僵,听到头顶一声极轻的低喃:“小沐儿。”所有的防备迅速撤下,我转过身,抱住他的腰身,脑袋埋在他的胸前,淡淡的龙诞香一瞬间侵入鼻尖。

  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的拥抱,他的温暖慰藉着我孤寂的灵魂,我忽然觉得自己找到真正的自由。

  没有问他如何在此,没有问朝廷究竟如何对付梁家,没有问关于梁迟萱在宫内的种种,亦没有问——凌月悠,如今的她成为我心内一根刺,轻轻一碰,便牵连出大片潋滟的血。

  自重逢后,我们忽然像极民间百姓夫妻,他是细心体贴的丈夫,我是温柔可人的妻子。我们住客栈,刻意回避那繁华满满的行宫。一连几天,他带我在荆州的名胜古迹游玩,或是陌上郊外观花。垂柳依依的河堤,无名小花开得绚烂,我摘了大捧,然后细细地将它们编成花环,他暖意融融地笑着替我戴上,然后轻揽我入怀。他的身上是一阵清爽的青草香,没有奢华的龙诞香气,我们此刻,平凡得没有任何耀眼的光环。

  精致的画舫里,貌美的歌姬手弹琵琶,一声一声低低地唱着,哀怨缠绵——

  ……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弯转娥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

  夹着筷子的手一抖,洛梓轩的眉头已很深地皱紧,唤了小厮:“谁叫她唱这词的?滚!”

  薄纱后的女子琴音轻轻一顿,一丝若有似无的惆怅叹息飘进来,我的心忽然跳快几分,莫名其妙,还伴着几分疼痛,慌忙唤住那小厮,转头对洛梓轩轻柔笑道:“这样的帝王爱情不是很美好么?我羡慕词中女子,即使后来生命无奈被终结,但她终得到自己想要的,一路繁华随她最爱的人走过来,见过了繁花尽绽的芳华,也享万人不及的柔情蜜意,所以即使是死,她亦是心甘情愿,幸福盈满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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