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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我大叫着醒来,才发现我趴卧在一间简单的木屋中,脸上满是泪痕,而浑身已被汗水浸透了,下身被纱布裹得像棕子。

  阳光透过镌花窗棂射进来,我不由得抬手挡了一挡,一下子牵动了全身,我的腰腿以下如火灼一般,我忍着疼,试着动了一下左右腿和脚趾,还好,都能动,他们还没伤了我脊椎神经中枢。

  “喂!你醒了?”一个非常难听的声音从我的耳边传来,我回过头,一个头上扎着两个髻的小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看我的眼神似不屑,又似不耐,加上满脸青春痘,与英俊二字相去甚远。

  我虚弱地问着:“这是何处?”

  “这是三爷的西枫苑,若不是我家韩先生救你,你早死在荣宝堂了,喂,快快喝了这碗药吧,也好让我去复命。”那少年捏着鼻子递来一碗极其刺鼻且黑乎乎的药。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天,真苦,我问道:“请问这位小哥,可是你帮我上的药?”

  没想到他立刻跳开一大步,满是青春痘的脸可疑地一红,然后又上前一步恶声恶气道:“喂,我娘说了,男子见了女子的身子可是要对女子负责的,你的伤自然是我娘替你上的药,你这丫头莫要毁我名节,你长得如此难看,休想诈我娶你。”

  我一听,扑地一下将口中的药尽数喷了出来,将他喷得一身,他大怒,而我急急地道歉,正乱作一团时,一个三四十岁胖胖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见状拧着他的耳朵,大声骂道:“素辉,老娘就出去这一会儿,你连个病人都看不住?”

  那男孩竭力挣脱,呲牙咧嘴地揉着耳朵,口中嘟嚷着:“这哪能怪我,她自个儿全将药吐了出来,再说了,我是爷的护卫,将来定要为爷出生入死平天下的,谁愿看个丫头?”

  他见那胖妇人似乎真生气了,抡着肥巴掌要搧过来,就大叫一声消失在屋里,那妇人叹了一口气,转过来,看我惊惧的脸,赔笑道:“木姑娘没烫着吧!”

  真是好有活力的一对母子啊!

  她见我呆滞地摇摇头,和颜悦色地笑道:“这竖子乃是老娘唯一的骨肉,叫素辉,名字还是三爷给取得,他爹去得早,又仗着三爷和韩爷宠他,整日介无法无天地,木姑娘千万别见怪啊!”

  我自然是摇摇头:“请问这位大娘怎么称呼?”

  “我夫家姓谢,排行老三,是去世的谢夫人的陪房,姑娘叫我谢三娘就得啦。”那谢三娘麻利地拆着我的纱布,又给我换药,上纱布。

  几日下来,韩修竹没有再出现,而我也没有任何机会见到我的新主子,传说中的白三爷。

  我挪动不便,连上厕所也难,方才觉得碧莹这六年着实不易,幸好那谢三娘细心照顾我,换汤换尿,尽心尽力,我心中感激,想取一些珠宝绸缎感谢她,可惜全都遗在荣宝堂,至今下落不明。

  偶尔那叫谢素辉的小少年会被他娘逼着来给我送药汤,不过每次都是极不情愿的神情,谢三娘逼他称我为木姑娘,可他却认为他在西枫苑的资历比我大,理应做我的领导,每每趁谢三娘不在时就叫我木丫头,我倒也无所谓,只因他每次叫我木姑娘都像是在叫“布谷鸟”似的。

  那谢三娘极爱说话,又爱逗乐子,她告诉我那里日果尔仁又输给了韩先生,给点了麻穴,所以我就被他带回来,而碧莹就被带回玉北斋,我默然无语,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我问谢大娘碧莹的情况,那谢三娘朗笑道:“木姑娘放一百二十个心,那果老头虽是个冷脸子,却最敬忠肝义胆,那四爷整日又不着家的,莹姑娘一定在玉北斋,吃得好,喝得好。”

  我不由得想起原武,便问起谢三娘,她面色一凉,叹了一口气:“那小武子,是庄子里出了名的孝子贤兄,可惜啊,听说是埋在西林,他老子娘也算是庄子里的老人了,同他妹妹都哭得死去活来的。”

  我心下恻然,后来我又得知那槐安就在我进西枫苑的第二日,暴病死了,死得急,又死得奇,只好也火化埋在西林里。

  过了七日左右,我终于能下地了,谢三娘怕我伤势才愈,容易着风寒,硬是让我穿上了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又围着大貂鼠风领,看上去几乎比她还要胖,方才出得门去。

  我踏着碎琼乱玉,慢慢来到中庭,只见阳光明媚,满园子的红梅花芬芳吐蕊,白雪皑皑中,精神抖擞,分外明艳动人。

  以往我都是在西枫苑外一边浣衣,一边数着红梅出墙来,从未想过会有机会在这苑中,细细品味这梅花吐艳,不由看得痴了。

  “三爷来啦!”谢三娘恭敬地声音唤回了我,寻声望去,就此呆在那里,只见韩修竹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静静站在雪中。

  红梅花瓣飘飘洒洒,漫舞人间,那少年白衣如雪,似洁瑜无瑕,若明珠灿烂,那让人寒心的轮椅,竟无法影响其一丝一毫的摄人风采。

  那少年平静地看着我一眼,我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我给他纳了个万福。

  他微微一笑,只觉若春晓之花绽放,如中秋之月露颜,四周雅乐轻奏,仙雀环飞,昏昏然间,我的三魂七魄已被夺去了一半。

  原非白示意韩修竹推他到已破了冰的莫愁湖边,我愣了一下,像企鹅一样摇摇摆摆地跟了上去,韩修竹说道:“木姑娘,从今儿起,你就是西枫苑的人了,定要好好守护少爷。”

  我点点头:“多谢白三爷和韩先生的救命之恩,木槿没齿难亡,有生之年必定相报。”

  不管怎么样,这个恩,报是一定要报的。

  我正思忖,刚才是否应该在“相报”前加个“以死”更煽情些,那如嫡尘仙子般的少年,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轻轻开口道:“你不用谢我,既然今儿个我救了你,你须心中有数,这条贱命便是我的,终有一日是要讨回来的。”

  音乐忽然变调停止,春花立时凋谢,秋月躲回云中,小鸟也嘎嘎叫着飞走了,只剩下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和天仙少年,无语对视。

  就这样,牛虻事件结束了我和碧莹的德馨居生活,彻底改变了我们的革命道路,开始了我与原非白的西枫苑生涯。

  §第十一章 春眠不觉晓

  过了月余,我的伤彻底好了,我的工作很轻松,甚至比韩修竹说的还要轻松,也真的就看看苑子,修修花草,至于烧水作饭,那是谢三娘的活,作为新人,我当然不能和老人争来夺去。

  平日里我在浣衣房的工作虽辛苦些,可有碧莹陪着,一大堆丫头婆子一起吹牛,聊天,整天东家里长,西家里短的,日子倒也过得快,可是现在轻松得有些发闷,我想去看看碧莹,原非白总是淡淡地说现在夫人还没上京,若一个人出了这苑子,我就小命不保。

  原非白和韩修竹出我意料地比这苑子里任何人都忙,整天忙着会见一拔又一拔的幕僚,他们中有些是光明正大的持拜帖来见,有些则在夜黑风高来会。

  鸡鸣时分,原非白和韩修竹总会一早起来检视谢素辉的武功,晚饭过后原非白便察看他的功课,一般这时候我会被要求在此研墨伺候,而谢三娘坐在一边做针线活,韩修竹对于谢素辉的武功似乎还蛮首肯的,然而素辉同学看到诗书琴画却是头大如牛。

  春天到了,原非白要求他做一篇关春天的诗词,知道他文学根底的薄弱,所以也就放宽了界线,可以赋其所赋,这小子愁眉苦脸了整一天,我一看,那大大的白纸上也就写了五个字:春饼可食也。

  我心中暗笑,晌午到了,这小子八成是饿了吧,便对素辉说:“素辉,你想不想去吃饭?”

  “我都快饿死了,真不明白,三爷干吗一定要我学写诗这破玩艺呢?”他皱着一张小脸趴在桌子上,青春痘显得更多。

  我便笑说:“其实作一首春的诗赋原也不难,我帮你如何?”

  我本想写贺知章的《春晓》或朱熹的《春日》给他,但原非白肯定一眼看出来不是他作的,我便将我自己做的一首春桃诗写给素辉:

  一夜春风过,千里桃苑芳。
  风使入帘里,罗裙沾露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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