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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扶辇的程远吱吱唔唔,如霜知道宫中有许多犯忌讳的地方,但她的性子,素来执意,程远只得答:“回禀娘娘,这里是景秀宫。”

  景秀宫?

  心中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锯片划过,起先不觉得痛,然后猝不及明白过来,原来这里就是景秀宫。

  高高的宫墙下,疏桐月影,这里竟然就是景秀宫。

  她吩咐:“住辇。”

  步辇徐徐自辇夫肩头降下,程远上来扶住她的手臂,苦愁眉脸:“娘娘,还是回去吧,更深露重,万一受了凉寒,奴婢可就罪该万死了。”

  如霜冷冷道:“你再多说一句,本宫就立时成全你。”

  程远吓得打了个哆嗦,如霜自顾自抬起头来,凝睇月色中沉沉的宫殿。

  循例历代皇贵妃皆赐居清华殿,但临月入宫之初便居住在景秀宫,后来虽册为皇贵妃,但一直未曾搬离。自慕氏殁后,景秀宫再无人居住,皇帝亦下令不必洒扫,宫人更不会往此间随意走动,于是形同荒弃。

  如霜见垂华门上铜锁已经生了青绿色的铜锈,便道:“取钥匙来。”

  程远直惊出了一身冷汗:“娘娘!”

  如霜蹙起眉头,程远急道:“娘娘,此时夜已深了,此宫封闭已久,还是待明日令人洒扫干净,娘娘再移驾前来。”

  如霜不语,程远直挺挺的跪在那里,道:“娘娘若是此刻要进去,奴婢也不敢拦阻,请娘娘三思。”

  如霜面无表情,只是凝视着檐角那一钩明月,月华清冷,照在森森排列的鸱吻之上,过得许久,方才从唇中吐出两个字:“回去。”

  程远只觉如蒙大赦,忙侍候她上辇。夜中风冷,吹得那梧桐枝叶漱漱有声,内官们手中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明暗,摇曳不明。如霜的衣袖亦被风吹得张扬而起,在夜色中如黑色的蝶,展开硕大华丽的双翅。

  她想起适才晴妃的呓语,那些模糊的,支离破碎的字句,拼凑出她心底最深处的那个秘密,那个她绝不能去想起的惊骇。

  步辇行得极快,她回过头去,景秀宫已经渐渐湮没在浓重的夜色里,月光朦胧,勾勒出连绵宫殿的轮廓,仿佛小山的影,一重重,叠叠幢幢在视线里。

  第十八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敬亲王已经微有酒意,他心下不悦,只是闷头喝酒,只是宫中之酒酒劲绵长,不似塞外的烧刀子爽利辛辣。宴乐正是到了热闹极处,急鼓繁弦响在耳畔,只觉得繁扰不堪,他又喝了两杯酒,觉得酒意突沉,于是起身去更衣。走至后殿,才觉得夜凉如水,寒气浸衣,窗纱之外点点秋萤,仿佛微明的星子流过。

  他一时被那秋虫唧唧之声所引,走下台阶去,唯见宫阙重重,静夜如思。

  “王爷。”

  他回过头去,只见一名内官,不过十余岁年纪,笑嘻嘻的行礼:“奴婢见过十一爷。”不待他说什么,便走近前来,敬亲王向来不待见内臣,并不答理。那内官却伸手扶住他的手臂,道:“夜里风凉,还望王爷珍重。”敬亲王只觉掌心一硬,仿佛被塞入什么东西,错愕间那内官已经施了一礼,垂手退走。

  敬亲王四顾无人,这才举起手来,原来掌心里是一枚折叠精巧的方胜。方胜折得极细,曲曲折折的如意头,拆开来竟是张薄薄的梅花笺,中间裹着一颗莲子。借着后殿窗中漏出的灯光,却见笺上写着是:“雨摆风摇金蕊碎,合欢枝上香房翠”,笔迹柔弱,仿佛是女子所书。他心突的一跳,怦怦作响,忽然想到那日采莲舟上的绿衣女子,掩袖含笑,顾盼生辉,一颗心不由几乎要蹦出嗓眼来。果然底下还有一行细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侯君于长庚夹道,唯愿君心似我心。”

  他心下凌乱,只不知道那绿衫女子是何身份。那日见她倒是少女装束,但宫闱之中,哪怕是寻常宫女,自己身为亲王,私约密盟,也是极不合时宜的。夜风温软,带着些微凉意,那笺上幽香脉脉,似能透人心肺。不由想到那双眸子,水光盈盈,摄魂夺魄,令人怦然心动。其时歌吹隐隐,前殿笑语之声隐约传来,想是那吴昭仪又于帘后弹奏了一曲,所以引得采声雷动笑语喧哗——这样的热闹,庭中却只有疏星淡月,自己孤伶伶一个影子,映在光亮如镜的青砖地上。他心头一热,便见一面又何妨。

  这么一想,便顺着台阶走下去,四下里悄然无声,他脚步本来就轻,垂花门本有两名内官值守,见他出来,躬身行礼,亦被他摆手止住了。仿佛是步月闲散的样子,顺着高高的宫墙,一路向西。不知走出了多远,转过宫墙,只见一条甬道,这里一侧是高高的宫墙,另一侧则是长庚宫,所以这条又狭又长的甬道被称为长庚夹道。其实夜色已深,唯闻秋虫唧唧,满天星斗灿然如银,星辉下只看到连绵的琉璃重檐歇顶,远处虽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但万籁俱静,不闻半点人语。

  他等侯了良久,终于见着一灯如星,渐行渐近,心中不由一喜。挑灯而来的却是一名垂髫少女,并不发一语,只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便挑灯在前引路。他跟着她走过夹道,又沿着宫墙走了良久。黑暗之中不辨方向,只觉得穿过数重角门,最后又经过曲折复道,终于见着殿宇幢幢,一角飞檐斜斜挑破夜色。跨入窄门转入屏风之后,而屋中并未点灯,似是一间偏殿的庑房。这种庑房素来为内监或是宫人值宿所用,那少女将他引入屋中,施礼后便提灯悄然退去,随着最后一缕朦胧光线消失在门后,他心中忽然觉得不安,鼻端已经隐隐闻见一股幽香袭来,正是宫中常用的提炉所焚瑞脑香,耳畔听得脚步杂沓,却是有人进了前面的偏殿,但闻衣声窸窣,竟似不止一人。

  他不由觉得讶异,但闻有女子在走动说话,隔了远了听不甚清楚,忽得隐约听见说到“娘娘”,他竦然一惊,眼前忽然一亮,原是有人执灯挑帘进来,那盏明灯骤然挑入,十分刺目,不由用手遮住眼睛,已经听到人急声惊斥:“哪里来的大胆狂徒,竟敢擅闯娘娘的内寝?”

  他的心忽的一沉,只得极力睁大眼睛,但见宫灯雪亮,提灯之人乃是女官装束,灯下照见一位丽姝,因晚妆已卸,只披了一件素白鹤氅,长发如墨玉泻云,披散委地,整个人便如冰雕玉琢,隐隐似有华彩。那提灯的女官已经上前一步,似是意欲阻拦。

  他惊的几欲叫起来:“是你……”但立时觉察,此丽姝与那日所见采莲女子气质迥异。采莲女子虽与她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但行动举止仿佛似花影摇曳,动态意逸,面前此人却静如秋水深潭,咫尺澄寒,一时间只觉得恍惚,眼前人亦真亦幻,会否那采莲女。

  那丽姝黛眉轻颦,犹未及说话,门外击掌声已经清晰可闻,那女官仓惶只及道:“娘娘,皇上来了!”

  来得真是快,她嘴角不由得微噙一缕冷笑,皇帝已经进了殿门,内官所持的璨璨灯火越来越近,团团明亮的灯光簇拥着皇帝步入后殿,为首的内官赵有智终于觉察到不对,机警的停住了脚步,皇帝亦停了下来,但转过屏风,一切皆是无遮无拦,皇帝一时似有些困惑,望着他们两个人。

  隐约有人倒抽了一口气,皇帝的脸色在灯光下似有点发青,像是觉得眼前这一幕难以置信,所以问:“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敬亲王只得跪下来,却不作一声,如霜却纹丝不动,站在那里,竟是似笑非笑。

  “你说!”皇帝终于勃然大怒:“这是怎么回事?”

  敬亲王早已经冷汗涔涔,知道今日性命堪虞,只重重磕了一个头,勉强道:“臣弟……”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皇帝气得发抖,转过脸来,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只瞧着如霜,而如霜竟似毫不在意,道:“不论臣妾说什么,皇上都不会信了。臣妾今日为人所害,无话可说。”

  皇帝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呼吸急促,赵有智见势不妙,只叫了一声:“皇上!”皇帝已经骤然发作:“来人!传掖庭令!”

  赵有智又叫了声:“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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