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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杜迁冷笑微微,“告辞!”临去前,不知想起什么似的,忽又朝一直僵着脸色的柔姬道:“这位是二少夫人吧?”他牵出一笑,目光深锐而冰冷,“以往只道世事翻覆无有定论,今朝荣华他朝枯骨,然至今日,观二少夫人家门显贵,夫家亦扶摇直上,想来定无此忧患了!呵呵。”一笑语落,他转身即去。

  柔姬被他那眼深锐的眸光刺得有些怔忡,觉着心里莫名地慌,只能双目注视着他离开席间,又扯上一名背着药箱的大夫一同往西边疾行。

  骆垂绮感觉自己就似入了十八层地狱一般,在刀山上滚着,无一处不痛。这种疼痛,就像是一张漫天的网,笼住她的周身,捆紧,勒住呼吸。

  她想挣扎着,然而却总使不出力气来,到后来,便是吸一口气都觉得胸腹间是如此的紧迫,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在挣命!

  耳边似有什么声音,都在叫她用着力,然而,她却始终用不上。怎么用力?怎么办?她不明白,她用不出来,她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麻了似的,再分不出哪儿是哪儿。她得怎么办?她只觉自己孤身一人被囚在一座人间地狱里,谁能救她?

  爹娘……早死了……不理她的哭求,爹就这么一合眼;不再问她吃没吃饭,娘就这么一段绫……一个个啊,只留下她一个人,这么挣着命!谁在可怜她呢……到底有谁?在这个世上,能够疼惜她,能够照顾她,能够救她,这世上到底有谁?

  思绪纷乱着,仿佛眼前出现了一团团的人影。一晃眼,是母亲抱她坐在秋千上,爹爹就在身后推着,蓝天白云,燕子绕梁……她想回头再叫声爹爹,然而一展眼,看见的却是永航,温温存存地朝着她笑着,修白的手抚过她鬓边的发丝,替她绾过一缕发。她忍不住想回他一笑,倾尽自己的美丽与爱恋,然而,他的身边忽然又出现另一个身影。

  艳红的喜服,满头的珠钗凤钿,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忽然冲着她叫“姐姐”。她大惊,想叫永航,然而还未启口,却见永航也身着一身的喜服,手持着那盏合卺酒,与那新娘子交杯。

  不要!

  她想叫,然而浑身却是麻的,只能眼睁睁着瞅着她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互视一笑,交饮此杯。那是合卺酒呵!是共盟此生的约定呀!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怨,她恨,她想哭,然而一切的一切,却都是乏力而虚浮的,她看不真切,听不真切,甚至连哭,也不真切。

  眼前又是一个雪光盈室的冬日,她与溶月仿佛正从东昶寺回来,庭院廊回,一切都那么真。然而她却又模糊,记不清,更想不明。什么时候呢?什么事呢?她不明白,然而却清晰地明白,这个时候,她正历了端王妃的怪责回来。满腹的委屈,然而却在撷芳苑听到有人说话。

  那是永航的声音。

  “……你放手吧……你明知道,我眼中心上,早只存了一个人,生也是她,死也是她,柔姬,你不懂的……”

  “我懂!我怎么不懂?我的眼中心上,也早只存了一个你,生也是你,死也是你啊!我真的什么什么都不求,你心里爱着姐姐,我……我心里爱着你。我什么都不会计较的!永航,只要你能让我爱着你,这么守着你,好不好?我求你……”

  轻轻地一阵笑,好像是浸透了苦与涩的味道,她听得这般清晰,记得这般深刻,“……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我已是半死梧桐,你守着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那么她自己呢?她到底还在挣扎着什么呢?有什么是不能放的?

  还有咱们的孩子!孩子!咱们的孩子!垂绮!

  猛地,一片迷茫中闯入一个声音,孩子……一遍遍地在她眼前晃着,孩子……本已麻木的身子忽然再次感到了极痛,一波波,没完没了地痛着。啊!她的孩子!

  对了!对了!就这样使力!再使力!

  使力……使力!使力……再使力……

  对!对!就这样!头已经出来了!再加把劲……

  似乎有什么温烫的水滴溅在她的脸上,和着自己的泪与汗,一起滑入口中,苦涩,竟是极苦极苦的味道。口里似乎含着什么,她分不清,只知晓那苦味入髓。

  痛极的一挣,她用尽浑身力气地喊了出来。身子似乎一下子轻了,只感觉轻飘飘的,脑中什么都没有,只一片剧痛过后的空白。有什么正抚着她的脸,她微微睁开眼,然而不知是泪亦是汗,她看不清,一切俱是朦胧一片。

  身子蓦然一松,她感到下腹一直紧守着的气懈了,有一股极暖的热流由身体里缓缓渗出去,沾过肌肤,俱是暖暖的,有种别样的舒服。

  她不自禁地舒了口气,气一吐,感觉那暖流益热。慢慢地,人累极了,她就想沉沉睡去。

  然而正自神识不清的时候,腕间狠狠地一痛,似是什么紧紧地钳着她,让她不由地痛醒。浑身蓦然被抱得死紧,她仿佛还听到另一颗心的跳动,急速的,热切的,震动着自己的心。

  垂绮!垂绮!我是永航,你看看我!看看我!

  永航?永航!永航……

  她撑着重似灌铅的眼皮,缓缓看他,恍惚间,她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孙永航泪流满面的脸……这个负心狠情的人哪……为什么明明恨他恨得发狂,却又见不得他这副样子呢?为什么明明说着要恨他到死,心里头却如此痛呢?

  她到底还在眷恋什么?她为什么就是舍不得看他成这个样子?她,为什么,那么没用?她真的不想再看到他了!

  垂绮!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求你别死!你看看我!你看着我!你看着我遭报应好不好!垂绮!

  看着他?她还拿什么去看?拿什么去守?她为什么还要看?为什么还要守?“……丈夫薄情……终,终……令,令人,生死隔……隔……”

  她好委屈,她有满腹的委屈,可是,这世上,还有谁会听呢?还有谁能听呢?谁呢……

  鼻尖似乎嗅到什么艾香,她已经什么都想不了了……

  骆垂绮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场梦,这个梦如同一生那样长,耳边一直有人在叨念着什么,她努力想听清,却一个字也听不明。

  许是梦得累了,她感觉自己的神志终于又复苏回来,喉咙有些沙涩,唇间满是苦味,她撑了撑眼皮,费了些力气,终于睁开。

  然而,入目的仍是一片黑暗,她一惊,以为是仍脱不了梦,也以为自己看不见东西。心开始凉起来,她努力转着眼睛,终于在转至一处时,依稀望见了几许幽亮。

  原来,正是晚间……

  窗外的微光透过绢纱映进来,朦胧映出屋里的摆设,床的架子,以及……床边枕侧这抹身影。

  是谁?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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