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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航少爷……奴婢实在,实在不知道……那,那溶月,是……是自己跑出去的,过了几日仍未回来……奴婢镇日守在三夫人身边,怎么,怎么可能去与人贩子有勾结?”

  “这么说,你是不知道了?哼!当时娘跟我说,就是你镇日打探着溶月的行踪,如今她不见了,你却说你半分不知?说!你密谋了谁?伙同了谁?把人卖去哪儿了?”

  柔姬听了眉儿暗蹙,耳边只一片哭声,以及鞭子动刑的声音。她微一思量,心中便拿了主意,也往前厅行来。正跨步入堂,只见于写云脸色发青地坐在那边,而孙永航正怒火勃发,目光严厉地瞪着已趴在堂中的锦儿。那锦儿平日看去伶俐得紧,如今却是发丝零乱,一身缂丝细花裙已现斑斑血痕。

  “娘,永航。”她声音不轻不重地一唤,顿时厅中气氛微微一松。

  于写云得赦似的猛地站起来笑迎她,“啊!是柔姬啊!来来来,过来坐!”她一边去拉她的手,一边问,“昨儿本是叫航儿陪着在娘家住一宿的,你却孝心那么重,也不嫌累,坐着车又回来!唉!真是个惹人疼的孩子!”

  柔姬浅浅一笑,朝孙永航瞟了眼,见他在看见自己后亦是压抑了怒气,心头不禁一喜。“娘,这是媳妇应该的!”她眼睛转了转,就瞟到了堂前的锦儿,笑着一问,“娘,锦儿素日乖巧,今儿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了?柔姬大老远就听见她在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过来瞧瞧。”

  “哦,呃……”于写云听问,有些尴尬,但有孙永航在边上重重一哼,她也只好答道,“哪!还不是垂绮身边丢了一个丫鬟!航儿说是我身边的人一直知道那丫鬟的行迹,现下正拿着人问呢!唉!”

  柔姬略微一想,笑笑说,“唉!眼下这么逼着她认个错处也无意义,正经寻了人才是真!”她朝孙永航看过去一眼,心头微微一涩,“再说了,姐姐必定也心头记挂,这活生生的人,不管卖了还是怎么,总能留个线索,天都虽大,但依我们孙相二家,哪还真找不出个人呢?娘,您说是不是?”

  于写云正担心着儿子责到她身上,上回新婚之日是承诺过,一成亲便给人。现下人早不知哪儿去了,她哪还交得出人?儿子是多精明一个人?总不会叫她这么轻便地就应付过去,唉,如今只委屈了她这个一手调教出来的丫头了!

  她一听见柔姬转开了话,便马上应承,“可不是!到底柔姬想得周全!找着人才是真的!与其在这儿严刑逼供,还不如派人手去天都四处打听呢!”

  孙永航朝二人扫过两眼,又看了看厅前已晕过去的锦儿,眼见目的已然达成,便顺势捡着台阶下了,“嗯,娘说的是。”

  柔姬轻轻一笑,这一场戏方算落幕。

  柔姬一回房,便亲手写了封家书,叫春阳带回相府,总盼着能取信于孙永航,让他对自己心意回转。而她自觉今日在前厅的一番说话,也是通情达理,心想孙永航必定会于稍晚对她好言好语相谢。

  然而谁知,这长长一日,竟再未见着孙永航半个身影,连晚膳亦不曾一处用得。柔姬心中不豫,然而晚间仍是等着,一直等一直等,三更过了,四更;四更过了,五更。滴漏点点渗去,直到第二日青阳出云,孙永航依旧是彻夜未归。

  柔姬心中失落,只觉对孙永航如此忽冷忽热对待无从把握。然她心中虽是悲苦,却又不肯死心,一面急求父亲相助查探溶月的下落,一面又央着母亲,微言永航公务琐碎细小,不得施才。她满心里认定,只要溶月一有下落,只要女皇对孙家重新启用,他孙永航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再不至如此轻慢。

  然而一日等过一日,纵有再大的耐心,柔姬也终于等得失望已极。每日,她几乎根本见不着孙永航的身影,而见着了他,也只见他匆匆地更衣去府衙。每次更衣时,他总是衣衫濡湿,胸前青苔斑斑。

  起先,她不以为然,然而一日又复一日,整整七日都是如此,柔姬心中不由起疑。终于有一日,她逮了守着偏门的老林头问出了些话,心中顿时冷透。

  她只道他镇日公务繁忙,哪里知道,他其实夜夜回府;她只道他夜宿公衙,哪里知道,他其实夜夜翻墙栖瓦,宁可在霜风更露下冻个一夜,也不愿回屋与她温存片刻。

  原来,那所谓的柔情种种,不过是他在利用着自己,利用着自己的家声,利用着自己寻人,可笑呵!自己竟傻傻地任他百般利用,心中却还欢喜得很!

  原来呵,他宁可守着那盏孤灯,伏在霜瓦上一夜,他宁可去专注于那抹已然背过身去的身影,也不愿看她一眼!连看她一眼都不愿呵!

  柔姬狠狠咬着唇,心早似疼得麻了,然而待要狠下心来回去爹娘那边诉苦,她又狠不下心。她怕着,她怕这一说,便是连这番虚假的柔情便都不在。她怕,她发觉自己也只能守在这边等,等着他终有一日或会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然而,他会么?会么……

  天都西郊,直向原州济平去的地段多山,那儿有一处山头有个令官府甚为头痛的名号——“牛头山”。其实这牛头山论山势,也并无什么特异之处,主要是此山上还立着个寨,叫“牛头寨”。据说这牛头寨的寨主一脉还是前朝末年的武举,只因看不惯那些官吏贪酷,便一气落草,招募了些壮丁,便于此打家劫舍,专事劫富济贫。碧落立国后,也多次想招安,然而这牛头寨主见天下未定,也乐得山野逍遥,便全不当一回事。仗着朝廷新朝初立,需抚治四方,正是忙不开手的隙,这牛头寨依旧干他的营生。

  十月初一,正是牛头寨大丰收的日子。这第三代寨主承袭了家祖的一身好武艺,为人心性豪爽,然而虽说人生得粗犷,但心却细,眼观得天下日益太平,也知道这么一寨子人是不惯种田安户的,但好歹仍劝着全寨的人另辟生路,用寨中余财买下了附近几处山头,或种茶,或种竹,或种树,总是慢慢向正行上转。

  然而,他也知寨中人是闲不住手的汉子,便定下了每逢十月初一,就许下山“打猎”。这一次,牛头寨劫的正好是一群人贩子。整一车子人,半数是女人,半数是孩子,全集在那儿哭。

  那寨主虽是转向正行,但到底脾性仍在,一见得这种情形,当即就把几个人贩子给拿了,将一整车上的钱财尽数洗劫了。人是无用,大多放了,但眼看着年轻漂亮的女人,这些平素惯于打家劫舍的人到底心动,任她们百般哭求,也到底掠了几个上山。

  那寨主虽说是强盗出身,但因年幼时曾得过一个被劫上山的落难书生的施教,总也知些礼。因此,对于今日这个掳上来的女人也并不动粗,只是笑呵呵地替她松开了绑着的绳子,扶她往桌边坐。

  这一扶,那寨主心中倒是寒了几分,只觉触手的身子骨甚是娇弱,又软又嫩,似是一折会断的,大异于往日在寨中所见的妇人。

  那鬓发乱蓬的女人见了一桌子饭菜,再顾不得什么,只拚了自己仅剩着点力气,扑向桌前。

  那寨主唬了一跳,继而微微一笑,“小心些!”他半点不敢施力,轻轻托着她,让她趴到桌前。只见她一手抓起一只馒头便往嘴里塞,然而猛咬了一口,却是始终咽不下去,只噎在喉中。

  寨主忙倒了杯冷茶给她,她劈手夺来就喝了,大抵是喝得急了,又是咳又是喘,而咳着咳着,她便热泪纵横,无声地哭起来。那寨主见她忽然哭起来,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疼,只手忙脚乱地在她身边乱转,又翻箱倒柜地想找条帕子给她擦眼泪,然而始终没能找着,他索性将自己的衣角一扯,“嗤”的一声,已扯下一条布来。他讪笑着将布递给女人,尽自己所能地轻言细语劝道:“先擦擦泪吧!肚子饿了就慢慢吃,不要急。”

  那女人哭了一阵,终于由蓬乱的头发中抬起脸来,泪痕洗出原本娇嫩的脸颊,隐隐透出几分花颜,赫然就是被人掠去卖了的溶月。

  那寨主见到这样一双清泉似的眼睛,真是神也没了,魂也丢了,就只冲着她愣愣地发着傻,嘴边还一个劲儿地傻笑。

  溶月这几日来虽吃了许多苦,但经着这样的目光总还是第一次,因此心下又有些恐惧起来,生怕这人做出些什么,连忙挣扎着起来就往地上一跪,“这位大爷!小女子名叫溶月,原是天都孙府里少夫人的一名丫鬟,只是在送信途中叫人打晕了,才遭这该天谴人贩子扣住!如今……如今,大爷,我家小姐孤苦无依,爹娘早就不在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从小陪着长大,情同姐妹!大爷!溶月求求您了!您放溶月回去好不好?让溶月陪着小姐,照顾小姐……大爷!您的大恩大德,溶月愿结草衔环地报答您!只求您能放溶月回去……”她边哭着,边猛磕头,每一记都是磕头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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