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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浮云客栈。

  他们暂且住下,一边留意归蟒的动向,一边思忖着如何对付他。强烈的愧疚与使命感纷纷笼罩着他们,大概此生若不解决与归蟒之间的恩怨,他们便再也无法有坦然安身的日子。客栈小二端了热水,沈苍颢温柔地替木紫允擦去满脸的尘土,看着她逐渐睡熟了,悄悄地退出门口,猛然觉得背后的院墙上有临风站立的一道人影。

  沈苍颢回头便看见了鱼弦胤。

  你们总算是逃出来了。鱼弦胤如释重负,张臂如白鹤一般轻盈地落进院中。可是,他问,是不是少了两个人?

  那伤疤,总是一揭再揭,沈苍颢的难过之情顿起。便黯然地对鱼弦胤简述了他们在鬼云潭的遭遇。他说着说着,发现鱼弦胤的脸色渐渐变了,变得青一阵白一阵,好像他所受的打击丝毫也不比沈苍颢轻。沈苍颢疑惑起来,问,你怎么了?鱼弦胤喃喃地问,她真的死了?连尸首,也找不到了?

  谁?

  靳冰越。

  死了。沈苍颢又想起那个幽暗的深夜,诀别的吻,心痛难言。却见鱼弦胤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头重重地垂下。那颤抖的肩膀,紧握的拳头,好像是一种即将要崩溃的前兆。鱼弦胤闭着眼睛,不停地摇头,摇头,他说,我应该早一点告诉她的。

  告诉她什么?沈苍颢正想问,却见鱼弦胤的白发变成了黑发,不仅衣着变了,就连五官也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沈苍颢大惊失色,喝道,你是谁?

  他是蓝冲。

  房间的门不知几时开了。也许是他们谈话的声音吵醒了木紫允,她站在门口,盯着那跪在地上啜泣的男子,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蓝冲,对不对?

  鱼弦胤默认。

  沈苍颢便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鱼弦胤对红袖楼的事情似乎特别上心。甚至愿意冒着触犯天帝的危险来帮助他重新回到人间。

  原来,是为了靳冰越。

  原来蓝冲和鱼弦胤,就如同一个人的前世和今生。当初靳冰越回到长风镇找蓝冲,铁匠们都说他无端端地就没了踪影,那是因为他受到神界的召唤,要回复正身,然后履行他的使命,先后引导四位天神的神兵归位。曾经他便是天界的神将,因为犯了错而贬落人间,他重新回复鱼弦胤的模样和身份,亦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他心中始终忘不掉心爱的女子。第一次,当靳冰越初回到扬州,在山崖上有一点轻微毒发的迹象,他立刻忍不住变回蓝冲的样子前去关慰她。第二次,靳冰越的身份受怀疑险些丧生在沈苍颢的掌下,也是他,以蓝冲的身份再度出现,救走了她。他有许多的难言之隐,一时间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向靳冰越解释。后来,靳冰越在生鬼渊受困,他便带着沈苍颢离开神界想要营救她。沈苍颢不假思索地跳了鬼云潭,他却不能,因为沈苍颢尚未接受洗礼成为正式的神兵,依旧是肉体凡胎,但他却已经有仙气在身,与魔气相冲,他进不了鬼云潭。

  心急如焚的等待,等来的,是一个永远也无法挽回的噩耗。

  他后悔,自己甚至没有机会告诉靳冰越,一直以来在她的身边出现的,是千真万确的他,而不是敌人制造的虚假幻影。从前的种种误会恩怨,他早已经不在乎了,因为没有什么能抵得过他的深爱与思念,现如今他能够拥有的却只是充满回忆的空气,和那满腔无法再诉说的痴缠。他甚至连看她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

  § 云雨断肠

  霎时间,狂风乱起。

  浮云客栈就像一艘在茫茫大海颠簸的小船。是归蟒来了。带着无比自负的挑衅,独身一人而来。他们尚且没有及时揣摩出他的来意,他说的第一句话却让众人颇为吃惊。

  他说,交出追善。

  他竟是冲着追善来的。追善躲在客栈的房间里,用背抵着门。他好像从没有感到如此害怕,怕得连抗争的骨气也没有了。他听见门外噼里啪啦的打斗声音,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因一时的贪念而离开了紫竹林,也许他此生只能注定了要在那片竹林里过着没有尽头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外面的花花世界,对他来讲根本就是一种奢侈。

  那道门太单薄了。

  突然之间,有东西重重地砸过来,将门撞得飞起。门裂成两半。那撞门的是一个人。是原本就受伤未愈的木紫允。她被归蟒的真气抛出阵营,真气穿过她的伤口,竟然变得像涓涓溪流一样混入了她四肢的血液,然后直冲脑门。

  此刻,在鱼弦胤的眼睛里,归蟒是杀死他心爱之人的元凶。他的白发,从发根到发尖仿佛都飘着暴怒的戾气。他恨不能将归蟒碎尸万断。可是,他纵然有仙气护体,竟也敌不过那聚集了整整百人的武功与精魂的归蟒,他便将大袖一挥,挽出透明的防护膜,同归蟒以内力相抗,转头对沈苍颢大喊,你先带他们走,我随后与你会合。

  沈苍颢看鱼弦胤虽落于下风,但知他要独身脱困决非难事,没有他们的拖累他反倒会更安全,他便带着木紫允等人从客栈后门离开,出了哀牢镇,沿驿道而行。那莽莽的群山之中恰好掩映着一座荒废幽静的宅院。

  他们在那里停顿下来。

  追善的脸色很难看。沈苍颢以为他是受了惊吓,便安慰他,说归蟒应该暂时不会找来的。但追善却投给沈苍颢一点诡异的眼神,然后指着木紫允,说,归蟒的邪气已经侵入她体内,很快,她人性当中的黑暗面便会无止境地扩大,她会成为归蟒的附属,受他操控,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不可能,怎会有那样的事情——

  沈苍颢既惊且怕,想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追善的一面之词。谷若衾亦愕然,问追善,你是怎么知道的?追善再度变了脸色,不说话了。一时间四周忽然充满了恐惧,就好像在呼吸与呼吸相连的每一个节拍,都是利刃扎进身体。他们在等待着看追善的预言是否实现。也不知过了多久鱼弦胤找到了他们,带了轻微的伤,沈苍颢看见他的时候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对他抱以感激的一笑。鱼弦胤听说了木紫允的情况,眼色一沉,道,他说得没错。

  沈苍颢顿时没了平日的镇静。应该怎么办呢?是眼睁睁看着木紫允醒来和自己为敌,还是趁着她昏睡便将她绑了锁了,甚至将她杀了免除后患?

  任何一种决定都是千般万般的艰难。

  正说着,却听见谷若衾一声尖叫,片刻之前还不省人事的木紫允,转眼,竟没了踪影。

  她是循着内心那股魔力的牵引,寻着归蟒而去了,追善说。追善还说,受到归蟒邪气侵袭的人,会变得暴戾乖张,情感湮灭理智,纵然是平日抑压着,从来不敢有的行为,也会趁那样的机会尽情地释放出来。

  不单是木紫允,这段时间,还有许多生鬼渊内外的人,包括司马季,都受到了归蟒不同程度的控制,他要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他要他们杀生,他们绝不敢放生。他也要他们追踪沈苍颢等人,活捉追善带回生鬼渊。

  然后,木紫允站在了归蟒的面前。

  那洁白素染的衣裳,再不像曾经清澈温婉,连带着笑容也是放肆而邪魅的。她说,您对我有何吩咐?归蟒哈哈大笑。

  依然是活捉追善。

  木紫允翩然地折返。她的白色裙裳,在夜风里,像一朵绽开的清荷。那时,沈苍颢站在荒园里,众人都已经就寝。唯独他难以入睡。他在想着她,想得心痛。突然嗅到一阵浓烈的百濯香。那香气使他醒了十二分的精神。

  随后,女子飘飘然地降落。

  你可是在等我?她问。

  沈苍颢蓦然一惊,从对方的眼眸已经可以看出异样。他问,紫允,你怎么了?女子倩然媚笑,道,我好得很,从来没有这样好。以前我对你卑躬屈膝千依百顺,如今我再不要那样愚蠢。说罢,便将右手倾力挥出,那狭长的素琴顿时如刀剑一样锐利。

  琴弦割伤了沈苍颢的脸。

  刺目的红线,从颧骨斜飞入鬓角。却比不过心痛。沈苍颢愕然僵立。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只是受到归蟒的操控,紫允,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木紫允嫣然巧笑。但那笑容却放得快,收得快,倏地就从蚕丝变成利刃。她喝道,若是交出追善,我尚可饶你一命。她的话音刚落,沈苍颢纵身跃起。他不想对她出手。可是他不得不出手。他的武功在她之上,想要制服她,并非难事。但她殊死抵抗,那份力量就像翻了双倍。他只好拿出七成甚至八成的掌力,迫不得已,还是伤了她。

  她落进他怀里。

  像一朵风中打转的雪花。

  某个瞬间木紫允痛苦难言地望进沈苍颢幽深的眼眸,于漆黑瞳孔之中,她仿佛看见一个最美的自己,似夜幕中的烟火,似含苞待放的羞花。她心中起了莫名的震颤。好像记忆里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也能艳美如斯。

  是他赋予的吗?

  为什么她在他的视界可以如此这般举世无双?

  她的嘴角突然浮起一抹轻狂挑衅的笑意。双手一勾,便缠上对方的腰,薄唇热烈地覆盖上去。软绵绵的身子,一再地向他靠拢,将他推得踉跄,撞开了身后紧闭的房门。追善说得没错,归蟒的邪气入体,唤醒的,不单是罪恶暴戾之气,还有曾经被深深压抑的欲望,是人性的另一面,是与理智截然相反的一面。她再不是从前谨小慎微处处隐忍的谦卑女子了,她的激烈放纵,借着这样的机会,像岩浆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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