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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白驹过隙的三日。

  却漫长,忐忑。

  沈苍颢与木紫允都心怀忧戚,只有方敏君颇为愉悦,长期的悲痛反倒消了。沈苍颢问她有关那本小说的事情,她所知甚少。她看过已完成的十个章节,权当怡情,也借此慰藉她羞涩的心事。到第十一章的时候,父亲便禁止她再碰这本小说了,她也是到现在才明白,父亲想必是预算到自己大限将至,所以不愿让她看见这悲戚的一幕吧。

  黄昏时分,有人前来叩门了。

  正是第三日。正是方杰书写过的,乌云蔽日,黑尘匝地,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夕。方敏君慌手忙脚地将门闩拉开。

  两名娉婷的女子映入眼帘。

  §独雀岭

  谷若衾虽然目不能视,但听完众人的议论,也惊愕的半晌合不拢嘴。但书中说她寻医顺利,不久将可重见光明,她总是有些可喜。桑千绿多愁善感,时而蹙眉,时而叹息,将厚厚的纸页捧了又捧。桑青小筑好久未有这样热闹,灯火燃了通宵。

  翌日。

  雷雨过后,她们便再度启程。沈苍颢与木紫允须得十日后赶回扬州处理红袖楼的事情,因而不便与她们同行,好好的叮嘱了一番,相约扬州会和,短暂的相聚也就散了。她们走后沈苍颢也向方敏君告辞,那清瘦女子倏地红了眼眶,竟扯住沈苍颢的衣袖,道,沈大哥,你到我一起回扬州吧,为奴为婢都好,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梨花带雨,哭的人心软。

  沈苍颢念及同方杰的交情,方敏君凄凉孤苦,终是不忍拒绝,点头同意了。方敏君破涕为笑,麻利的收拾了行装。喜难自禁。木紫允问沈苍颢:楼主打算如何安置方姑娘?沈苍颢无奈的摊开手,道,先到扬州,再谋后策吧。

  时间尚早。赶路也便清闲,走走停停,似游览山河风景。来时错过的,再补看了一回。峻岭崇山,流泉飞瀑。

  只是冷不防的多出来一个人。

  就像多了一块牛皮糖,软黏黏的,将市场缠的严实。方敏君要他为她说江湖的见闻,说地名典故,就连花花草草也抓来询问一通。沈苍颢总是呵呵的笑,木紫允知道他纵然不厌烦但也有些无奈,她忍俊不禁,笑他自己惹来这条小尾巴。

  她道,方姑娘似乎对楼主颇为倾慕呢。

  沈苍颢便摇头,道,她只是小孩子。我当她是妹妹的。说着说着,脸色微微一沉,仿佛凭空揽了半点愁。

  怎么了?木紫允问。

  沈苍颢苦笑:我想起方杰的小说了。他说,冰越不告而别,是回长风镇找蓝冲了。而我们都不知道,她原来受了那么多的苦。唉。木紫允谈起,一阵心酸。她早知沈苍颢不会将有关靳冰越的一切视作等闲。那是他爱而不得的女子,凄楚深刻。她拧眉问他:你打算去长风镇找她么?沈苍颢摇头,对她来讲,有蓝冲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也已经足够了。她原本就是有心避开我,又何必在巴巴的凑去,叫她为难。

  稍有沉默。

  沈苍颢自知,他已经接受了现实对他的待薄。他爱着靳冰越,那女子却只钟情区区的铁匠。她身染奇毒无药可解,留书将他彻底的关闭在她的大门外。她如今若不是已经毒发,便也离毒发不远了。他曾经因此事而颓废自残,是木紫允,一直在他身边,对他鼓励照顾,他已决心尽量平复这段伤痛,身边的女子,不得不说是堪居首功。

  而此时的木紫允的面颊隐隐约约的红了,因为她正在想方杰笔下有关她自己的那些细腻心事,便偷偷的紧张起来。她望着沈苍颢的侧脸,那里有她贪图的光影。沈苍颢却冷不防的转头,目光正对上她,好像是故意的。她慌忙低头看向别处。沈苍颢的嘴角,便浮起一抹似无还有的笑。

  他们在半山的云来客栈歇脚。

  雾重烟凉。

  方敏君早早的睡下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多沉,但脑海里交错着出现越来越多的画面,她感到头胀,胸闷,醒不来,辗转反侧的挣扎了好半晌,终于,猛地睁开眼睛。立刻翻身点燃了蜡烛,掏出父亲那本《十二濯香令》,在全文突然断掉的地方,她奋笔疾书起来。

  啪嗒——

  一滴眼泪晕染了墨字。

  方敏君缓缓的收了笔,站起来,盯着烛火发呆。良久,叹出一声:对不起。

  一切如常。

  方敏君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要步父亲的后尘,她心中有故事,好像是不吐不快,她猜想父亲曾经也是像她这样,幻影缠身,然后提笔挥就。事实上没有谁能解释得清方氏父女因何突然之间具备了这样的天赋,他们的命运跟红袖楼息息相关,他们如何写,沈苍颢等人便如何走,他们就像操纵木偶的天神。而无论是对于沈苍颢红袖楼,还是方杰,方敏君,他们无法解释其中的来源因由,并不重要。因为重要的从来都不是为什么,而是,将会发生什么。

  沈苍颢等人经过独雀岭。

  那是可以预见的地势险要,与不能预见的横空灾祸。——他们感到整座山都突然晃动起来,好像是要沉陷或者裂开了。还有大量的泥沙与岩石从头顶砸落。那般激烈,迅雷不及掩耳,任是有在好的武功也无法抵御。

  唯有声音能穿透一切。

  沈苍颢大喊:紫允。

  是随着灾难初起的同时爆发的。披星戴月毫不思索。不是别的任何人,甚至不是他自己。而只是她,木紫允,那泪盈于婕的女子。——他担忧她,是不须着色的浓墨重彩了,她因此想,倘若是在临死前能得到他这样焦急的关怀,也算不枉了吧。她的身体随岩石一起坠落。

  惊恐的表情各自停留。面目渐远,渐渐模糊。震动终于停止,一切归于寂静。身旁还有受伤雏鸟一般的小女子依偎着,沈苍颢僵坐在崖边。

  多么像一场梦啊。

  木紫允死了。落入深不见底的渊,连尸骨也无存。沈苍颢在山崖边呆坐了很久,没有任何表情。方敏君对他的状态感到害怕,好想他整个人只留下僵硬的躯壳,灵魂都寻不到了。她哇的哭起来,抓着沈苍颢的手,不停地唤他:沈大哥。

  可市场只是痴痴的呢喃:木紫允。

  掀翻了彼此所有的出生入死朝夕相伴。就那么,在一场无能为力的天灾里,化成过眼云烟。连一个眼神也来不及留下。

  §红袖楼

  其实,独雀岭之前的那个夜晚,在方敏君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与她落笔写下的情形并不相符。只有她自己知道——

  死的那个人,本应是她,而不是木紫允。

  她在幻觉里看到自己被巨石连带着滚落山崖,沈苍颢想要救她,但却来不及。她想倘若父亲留下的这本书可以预测书中人的命运,何不逆天行一次,试着将坠落山崖的那个人写成木紫允,所以她才会在搁笔之后战栗哭泣,她的那句对不起,是向木紫允说的,也是向沈苍颢。她凭着坚韧的私心将她的幻觉篡改之后记录,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疼痛与窒息。

  可事实真的朝着她所描写的那样发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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