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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苏麻……别去,你们俩今晚陪陪祖母。”老祖宗喘息地叫住了我,声音虽轻,但是听的很清晰。她不要我去叫太医?我不解地看向她……她怎么又叫起了我老名,苏麻……

  “我知道自己没多少时候了,人有生、老、病、死,世间万物大抵逃不了因缘这两个字,我看得开。”她轻道,说得极缓,但是清晰。见她眼神也清澈异常。

  “皇祖母别想这么多,不过偶染风寒,现在烧也退了,人也清醒了,皇祖母的病一定会好!”他搽搽眼角地泪,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安慰着祖母。

  她安详地笑了笑,苍老的手轻轻抚在伏在她身畔的孙儿的脸,目光充满慈爱。

  “我七十五岁了,玄烨,你也长大成人了。我见这大清江山后续有人,就算现在即刻死去,也能瞑目的。”她压压玄烨的手,不让他急着说话,轻轻喘息了下继续又道:“我这一生,最庆幸的事情就是有你这个孝顺的孙子,最得意的事情是我亲手扶上皇位的孙儿还把大清治理的稳如磐石,呵……呵呵,咳咳。”

  玄烨闻言眼泪扑棱棱地留下,润湿了榻前老祖宗身上的丝绸被面。

  “皇祖母为大清操碎了心,国家连连征战,好不容易停了战事,皇祖母却……孙儿不孝,没能让皇祖母安心享一天清福。”他语带沙哑悲从中来,伏在祖母榻前无声地痛苦。

  她拍拍孙子的手:“做人做到‘不昧己心,不拂人情,不竭物力’做到这三点就可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子孙造福。自小到大我见你做得极好,比你父亲、比你祖父都更有圣君的行事风范。你不必自责,祖母已经很开心,真的……有你这个孙儿我真的很开心。”

  此刻窗外的北风象无数人在同时哭泣,大得就要要盖过她的话语。听她喘息声越来越大,说话也断断续续,有气无力,除了那眼焕出的光彩……我跪在烨儿后侧,看着老祖宗脸上那朵虚幻的微笑突然有个认知,难道这是她的……回光返照?

  “可……这辈子我觉得最痛心,最对不起的……是你的皇阿玛。想想当初,太宗皇帝驾崩的那个夜晚,多尔衮一直想继位,豪格也想登基,我眼见着一场大难就要降临。一旦……一旦血染宫闱,别……别说有现在这个“大清”……咳咳……”

  “皇祖母,别再说了,好好休息要紧,改天再说吧,孙儿都知道!”见她喘息不停,双眼含泪,玄烨用手帕替她拭去,劝道。

  “后面的事……后面的事,皇祖母是迫不得已啊!呜呜……我作为女人为了爱新觉罗的这个江山我什么都能做,可是就是苦了你皇阿玛了……可是他为什么长大了就不理解我的苦楚呢?现在烨儿你已经很出息,江山更稳,帝国更大,就算去九泉我也有脸见列祖列宗了!可是,为什么一想这事,我的心那就象有万箭在穿一样,为什么那么那么疼呢?”

  听到她话里那么多个“可是”作为女人我了解她的痛是什么,她为帝国付出了一切她的所有,包括名节……老祖宗真的很伟大,换做别人在当时那个环境不一定有人比她做的更好。听她说痛,我的心此刻也跟着痛起来,真的很痛……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老祖宗情绪很激动,剧烈的咳嗽了一阵,玄烨忙拍着她的背哽咽道:“皇祖母,孙儿都知道,别说了,您休息吧。”

  “还有一……件事,祖母不想葬于盛京。祖母愿……永远看顾你和你皇阿玛,生前为你们看顾江山,死后为你们看顾陵园。”

  “不!皇祖母,不!你为大清耗尽了心血,最终却不能葬于祖坟,这不是让孙儿不孝么?孙儿又怎么忍心!”

  “听我说完……祖母愿意葬在你和你父亲的陵寝侧,哀家从来不求人,如果你还孝顺,就按照祖母吩咐的去做,乖……”

  看着老祖宗安详平静带笑的脸,我瞬间明白了她的心事……这个缠绕着大清帝国最伟大的女人近半个世纪的心事……

  她定是当年为了社稷和儿子下嫁过当时权倾一时的多尔衮了,大清历代皇后或皇太后哪个不与自己丈夫合葬啊,可她若是葬于盛京自己丈夫皇太极的陵墓,定会遭到反对、诋毁与猜忌。即使凭她孙儿玄烨的帝威定能按照祖制安葬她于盛京,可对后世子孙来所,这却是个难言的尴尬。她是选择了一条既不损皇室的尊严,又不让孙子为难的办法……那就是再一次牺牲自己来维护皇室那无上荣光的天威与尊严。

  孝顺的玄烨此刻悲痛不能自已,以眼神和他祖母博弈……只见两颗硕大硕大的泪珠从老祖宗的眼里滚落……

  玄烨见此痛哭出声,不甘心地微微点头……泪眼模糊中我瞅向他侧面,他是最了解自己祖母的不是么?这大概是他权宜之计吧,毕竟他最做不到的是拂逆他祖母的话。

  “烨儿……如果有来世,你还愿意做我的孙子么?”见皇帝应允了她最后的心事,她此刻平静下来,抚着孙儿的脸轻道,眼神带着满满的慈爱与眷恋。

  “不!”悲伤的皇帝答道。

  啊……我正在疑惑间,只见他满眼凄楚继而又道:“如果有来世,烨儿愿做您的儿子!绝对不会让您伤心!”

  那夜,他伏在榻边,祖孙俩手拉着手不知不觉地,都睡去了。

  这一天是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己巳。

  清早,第一道冬日的阳光从窗隙中渗进,皇帝醒了,他把他祖母垂在床沿已经冰凉的手轻轻地放回也并不温暖的被窝。见祖母嘴角脸上还嗪着一朵笑……安然地笑。

  “茉儿……她走了。”

  我推开窗,见一夜北风刮落庭里梅树上的积雪,打苞多日的梅此刻绽开的嫩黄花瓣上点着珍珠一样的还未化尽的余雪……似露……似泪。

  §庐次

  每日都会走个一、两次来回的西甬道从来没有此刻觉得幽长。

  慈宁宫至乾清宫一路上白纱宫灯高挂,各个殿门、掖门都结以白绸绢花,那长长的绢尾在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下随风上下翻卷。

  当今皇帝割辫服丧,居慈宁宫庐次二十七日,并着礼部诏告天下,举国服丧,百日内不得嫁娶,不准娱乐欢宴。对祖母感情深厚的玄烨本执意按古制在慈宁宫中持服守孝二十七个月。这诏书还未下达,就让群臣惊惶不已,朝政何人处理?上书房的折子如雪片般飞来,能说会道的上书房大臣高士奇引经据典,硬是把“服丧”分为两类,说服了康熙皇帝以心丧代替礼丧。“天子应以日代月”“取二九之数,载在周礼”,故礼丧二十七日,心丧三年。

  虽然心里也高兴有此能臣能说服悲伤的皇帝以日代月,但更是满满的无奈与心疼……这就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太多的使命与职责约束着这个伟大的皇帝,约束着他的这点些许“恣意”……在现代,我要是亲人病故心里哀伤,恣意来个一年半年“隐居”,大不了辞职不干……当然,前提我不是皇帝。

  不过,比起大学士的大道理真正让皇帝立刻约束了自己的那点小小的“恣意”却是一个小臣的密折,虽未见内容,但能让玄烨即刻叫礼部官员来起诏,改守孝二十七个月为庐次二十七日,并一改前几日把庐次期间的奏折让上书房几个内阁大臣代阅,而逐一亲自批复……直到为熬夜批折的他加衣的时候,我瞅见那个倍受皇帝重视的黄皮封折上那个“小臣”的名字……张廷玉。

  历史上霍霍有名历经康、雍、乾三朝不倒的名臣——张廷玉,原来发迹于这份薄薄的折子。

  昨天,穿着孝服的康熙皇帝在慈宁宫连颁两道旨,第一个就是破格提升张廷玉进南书房,第二个就是着御史严查湖广巡抚张汧行贿受贿案。两件事看似没有关系,老祖宗的丧礼也按制举行,朝廷还是一片平静,知他如我却闻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涌涌潮气……皇帝陛下不想再忍下去,准备大换血了,换掉现在这些个捞权谋私的旧勋,而第一刀就是……张汧背后的明珠。

  冬天的夜晚来得格外的早,走着走着发现才不过酉时而已,天色却渐渐阴晦下来,天际已抹上暗暗的深蓝。刚过月门,穿堂的风呼呼刮来,吹得人的脸生疼生疼。

  “宛仪,小心台阶!”

  迎着风走上两步扶了我一把的小太监是万福的同乡,本也是茶水房的小太监,最近给荐到乾清宫做了内侍,个头虽小但手脚利落,眼力价儿也好,属猴的人就是机灵讨喜啊。

  “小九子!今儿个倒机灵,站在殿外顶风当值,你是算到宛仪这个时候要回宫的么?”口快的额真和这个叫梁九功的太监定是上世结仇,常常卯上,不过我看来总是这个丫头欺负人的多。

  乾清宫西门,月华门上扎得有两只巨大的白纱风灯,长长的穗子在寒风中高高飘起,门上那朵硕大无比的绢花正合着北风的怒吼发出“嗄嗄”的声音。

  从侧门进了乾清宫,走在曲折迂回的廊道上,宫里一片白,触目即白,连中间那高高隆起连接乾清门的汉白玉御道上也是白皑皑的一片,这几日连连大雪,还未来得及清扫……乾清宫大部分宫人都随主子都去慈宁宫那边侍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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