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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然后是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时间长河一般流去。英雄们诞生又成为白骨,故事发生又成为过去。后来世界越来越小,传说越来越少,可是人们依然记住你,只要他们没有忘记历史的一天他们就会记住你。他们会记住你,记住那个平静从容的白衣都督,记住那个一把火拯救了整个江东的将军,记住那个把自己最后的生命也如祭品般送给国家的丞相。”

  “当然,你还是不如公瑾或者诸葛亮出名。也有些人知道你但记不住你的名字。但这都没有关系。记得那一天你问我山之为山江之为山又是为了什么吗?我现在想告诉你,山之为山,是为了让那些名字随山屹立;江之为江,是为了让那些传说随江奔流。”

  “我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他失神地看着我,然后轻声问道:“这些预言中,你在哪里呢?”

  我没有说话。可能是最后一次,我让目光贪恋地划过他的眉他的眼,他那一头与雪地浑然一色的发,心中念着可能海枯石烂也可能云淡风清的话语,然后转过身。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一直走了很远很远,我才让风把我最后一句话带到他身边——

  “这里面,没有我。”

  推开吴郡陆家的大门,一种潮湿阴冷的气息混杂着药味扑面而来。

  茹从榻上支起身子,美丽的眼睛虚弱地看着我,轻轻地说:“云影,我要死了。”

  我走上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心里却很平静,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生离死别。

  “你真狠心,现在才来看我。”她好像是个小女儿一样靠在我身上撒着娇。

  “我要处理我的后事,”我告诉她,“我也快要死了。”

  “胡说八道。”她看着我的眼睛吃吃地笑起来,“你哪里是要死的样子。你好像总也不老。”

  “我老的。只是你看不见。”我淡淡地说。

  “你又安慰我,”她笑着捏我的手,“你总是安慰我。你知道我妒忌你。”

  “为什么妒忌我呢?”我有些惊讶。

  “妒忌你总也不老啊,”她笑道,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你知道我多想像你一样活着。不用害怕老,不用害怕死亡。我这一辈子真的太短了。好像什么都没做过就要死了。我还没活够呢……”

  那一刻我多想大叫,我说茹,你把我的生命拿去,我统统给你,一点也不要。你说你妒忌我,你又知道我有多么妒忌你。

  可那些说不出口的荒唐的愿望,只能在空气中轻轻飘飞。

  “伯言说他也要回来。”过了一会,我安慰似的告诉她。

  她却是一怔,过了半天,才仿佛不敢相信般地轻轻念道:“怎么……他还是……要回来?”

  “这是他的家,他当然要回来,”我说,“而且他的身体……也不太好了,我想他宁愿死在这里。”

  她脸上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可是却没说什么,只是垂下头去。

  “怎么了,”我注意到这丝不自然,有些疑惑,“都是要死的人了,难道还是不愿意和他相处?”

  她轻轻地说:“也不是不愿意,只是终归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事都是过去了。人一旦要死了,什么都会成空的。”

  “不会的,”她摇头道,“有些事情,即使到死也耿耿于怀。”

  “你能够宽恕孙和,为什么就不能宽恕他呢?”我想我不会对她发火,但那一刻我真的有些不悦。

  “不,”她梦游似的摇头,“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呢?”我近乎哀求地说,,“这么多年了,公瑾墓上草都长满了,有什么事情值得用两个人的幸福去承担一辈子呢?”

  “也不是这样……”她轻轻说。

  我还要再说什么,却突然发现眼泪从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慢慢流出来。

  “怎么了?”我问她。她没有答我,却伏在我肩头凄切地哭了。

  “不是你说的那样,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哭着说,“我从没觉得伯言对不起我,其实是我一直对不起他。他对我一直那么好,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动。可是我只是三番五次地离开他,不愿见他,即使见到了也不和他说话。我是个很坏很坏的妻子。可是我、我真的身不由己啊……”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疑惑地问。

  她哭累了,慢慢地抬起头来,对我说:“我告诉你吧,现在都快要死了,总要让你知道。你……去把墙角那个箱子打开。”

  我带着茫然的心情走到墙角,打开那个毫不起眼的箱子。箱子里面全是信,信上的字迹似曾相识。

  是孙权写给茹的。

  为什么会写信给她?我带着茫然地心情将信拿出来看。突然有不好的预感,仿佛自己是那个正在打开魔鬼盒子的潘多拉。

  信的内容大多很空洞。无非就是来信已收到望继续之类的话。可是有一封信,却隐隐让我感觉到什么。

  信上说:“你最近仿佛心有旁骛,我说的话你好像完全没放在心里。其实你要仔细想一想,这是你父亲留下来的江山,孤是你的叔父,而他再怎样都只是个外姓人。如果他对孤没有二心,孤叫你做的事也对他无损;如果他对孤有二心,那你更不必偏袒他。”

  直到看到最后两封茹所写的并未寄出去的信,我终于彻底明白过来。

  信上记载,某年某月某日,陆逊做过什么,见过谁,见人的时候又说了些什么。

  可是她最终还是没把信寄出去。

  “明白了吧?”茹在一旁凄惨地笑着,“是我对不起他……”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惨淡的脸,心疼地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刚嫁他那天就开始了,想不到吧?”她轻轻地说,“嫁人前两天,叔父和我说了很久的话。他说他始终不认为一个被我父亲毁掉童年的人能够真心对待孙家的人,但那是你的主张,他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他说,如果我将他平日所作所为都记录下来报告给他,那样他可以有所预防。我觉得这样不好,可是他拿亲情和父辈的身份压我,最终我还是答应了他。”

  “然后就一直这样?”

  “是啊,”她安静地回忆着,“我试过反抗,可是叔父一再找到我,要我继续。后来我就索性和伯言分居。这样我可以推托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又希望我们在一起……所以我们一直分分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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