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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我回到建业的时候正是暮色时分。西边的天空还有淡紫色的余光,可东边的天幕已成深蓝。

  从城外的山上向下看,城市正在一点一点亮起来。起初是星星点点的几点光,然后一片一片地亮起来。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在这日渐繁华庞大的城市里,千家万户的灯火是怎样点燃起来,歌舞是怎样轻扬起来。人们从家中走出,到街上去,到酒楼去,到最繁华的所在去。他们哭、他们笑、他们嬉戏。他们让城市的空气中飘扬着酒的味道。

  可整个城市已步入夜色。

  赤乌四年五月,孙登去世。

  他的死讯连同他最后留给孙权的书信一起送到建业。孙权将他的信展开,看到一半,便放声大哭,以至伏倒在地。

  我扶起他,擦去他的眼泪,说着安慰他的话。可是没有用,泪水反而愈加汹涌地从他眼中流出。这样子撕心裂肺的哀伤,我只见过一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孙策死的时候。

  可那一次,虽然危机四伏,但总能看到眼前的希望;现在的他,什么都有了,可孙登的死却让前面的路看起来那样黯淡。

  那一次,我能够安慰他,是因为我知道前面的明亮;这一次,我的安慰看起来却那样苍白无力。

  因我自己都无法安慰自己。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我不是生在这个时代的女子,为什么我所知道的那样多。

  为什么我会知道后面有两宫之争,有孙权的暮年之困,有在这些风雨中作了祭品的他。

  为什么我要知道这一切。

  为什么孙登要这样义无返顾地离世。

  为什么我无法为你改变这一出正在上演的悲剧。

  我最爱的人。

  听临终前留在孙登身边的宫人说:“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

  那样鹿一样漂亮的眼睛在临终前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在那些久得仿佛不属于这生命的日子里,他躲在他母亲的衣裙后,怯怯地看着我。

  他母亲告诉我,因这孩子从小在冷眼下长大,因此认生。

  后来我带他回家,把他留在我房间里。有整整三天,我拿吃的给他,他不吃;和他说话,他不理我。

  然后他跑出我的房间,在宅院里乱转。他一头撞入徐夫人房间,徐夫人张开双臂抱过了他。

  做了王太子后不久,魏帝遣人送书到吴,要求孙权送子入质。他流着泪说:“如果父亲为难,就把我送去魏吧……”

  地震的时候,他私自跑去吴。我找到他,把他带回。在回去的船上,他对我讲起蛇妖的故事,他还说:“爱应该是很好很好的东西。为什么能够轻易拥有爱的人,却总是想着要将它忘记?”

  称帝那一年,他问我:“这天下的皇后,又在哪里呢?”

  可他毕竟还是成长起来。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儿子,但他毫无疑问地是一个好太子。在武昌,他和陆逊同心协力,治事严谨。吕壹之乱,他屡次上书,全然不顾因此招来吕壹的诽谤。

  直到临终他临终前给孙权的上书,也只是字字称臣,安排自己身后国家的事。不像是儿子临终时写给父亲的信,倒更像是一封比较详细的谏书。

  我很疑惑,在他离去的时候,这世上是否还有他留恋的东西。

  那宫人的话却一直留在我心里。

  她说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

  她还说,临终时孙登的眼睛,与其说是在求生,不如说是在求死一般。

  也许是觉得离去的人比留下来的人还多,也许是想要凑这个热闹,那一年的七月,诸葛瑾也阖然长逝。

  他的葬礼十分收敛,只通知了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当几十人的车队安静地经过建业的街道时,很少有人知道那棺木里躺着的是东吴的大将军左都护,又或者,成为了一个时代传奇的诸葛亮的哥哥。

  与他交往不多,但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很讨厌别人这样看他。他讨厌别人说起他的时候,会说:“噢,蜀相诸葛亮的哥哥啊。”

  他宁愿别人只记得他是诸葛瑾。

  即使这个名字只会被一部分人记得,而被另一部分人忘记。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即使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一直忠心耿耿地留在吴。好像是风中的蒲公英,被吹到哪里,便停留在哪里。顽强地生出根,长出枝芽,然后散叶开花。

  为自己么,为孙权么,还是为这天下么?

  可是“天下”这个字眼,在这日薄西山的时代,显得多么模糊。只有“三国”,只有“晋”,只有乱世,复乱世。

  我们如此辛劳,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到底是为的什么?

  八月,孙权决定在湘水之畔开一座新城。

  他将城市的名字起作“邾”。

  他命陆逊去办理此事,又带了我去看筑城。我明白他的心境,孙登的去世让他沉浸在长久的悲痛中,现在的他只想找些事情来散心。

  随筑城的士兵同吃同住一段日子,他开始觉得疲惫,决定返回建业。

  我找了个借口留下。离开前孙权用那对黯淡的眼睛看了我许久,然后说:“你要回来。”

  我点点头,给他我从不曾违背过的承诺。

  然后他的车马渐渐远去,消失在地平线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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