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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吴菊人看她拿了这条丝绢缠在手上当纱布,错愕不已,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手怎么了?”

  紫菀指着文具匣子道:“我没想到里头有把刀,划破了一点儿,不要紧。”开了另一个箱子再翻。

  吴菊人看着穿着一身海棠花色贴身衣裤的新娘子,散着发髻,肩若削成,腰若束素,真个犹如海棠春睡、芍药笼烟一般,心中欢喜无限,那点儿小事也不放在心上,问道:“你要找什么,叫丫头们找就是了,哪里要你自己动手?看划破了手,今后怎么绣花。”

  紫菀随口问道:“绣花?”想起刚才二嫂也说她绣的花好,看来之琬是个刺绣好手,怎么从来没听妈妈说过?要是真的会绣,那帐子上的洞怎么不补上?想起帐子上那洞,丢下手里的东西过去看。两个丫头早把床铺好了,帐子也放下了,原来帐子前帘上有个洞的地方现在是完好无恙。

  吴菊人跟过来,也捞起帐子来看,一边含情脉脉地说道:“是啊,我开始对你倾心,就是看见沈九娘穿的戏服上的花,听韦老爷说是你绣的,我就想要怎样聪慧的人,才能绣出这样的花。你绣的喜帐这么精细好看,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可知你对我俩的婚姻也是看重的……哎呀,不好!”扑过去三下两下拍熄了溅到帐帘上的火星。

  却是紫菀展开帐子在烛前细看,哪知烛芯正好爆个烛花,落在了帐帘上,亏得吴菊人扑救及时,才没有蔓延开去,但帐帘上已有了指甲盖大的一个洞。

  紫菀用手摸着这个洞,边缘的形状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心里的惊恐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原先她还以为是丫头们不当心,把火星溅到了上头,原来却是自己弄的。那么,如果新娘是那个会绣会缝的乔小姐之琬,那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有的是时间把这个洞补上,但这个洞却一直保留了几十年,直到她再次见到的时候还在。是不是说,这其间那个绣帐的之琬始终没有再看到这顶帐子?那和吴菊人生下妈妈吴霜的是谁?她想到这里,吓得浑身直打冷战。

  吴菊人看她吓呆了,忙安慰道:“不要紧不要紧,在破了的地方再补绣上一朵花就看不出来了。你有那么好的针线功夫,一定会补得天衣无缝。”

  紫菀喃喃地道:“不,我不会补它,直到我死也不会补它。”她说这话本是随口一说,却又惊得她一跤坐倒在床榻上,隐隐觉得有件事大大地不好,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前天夜里倒在她脚边的是谁?这个念头一起,按都按不下,心慌意乱地爬起来,满屋乱走,嘴里咕哝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吴菊人也被她的举动吓着了,上前来拉住她道:“宛玉,怎么了?”

  紫菀恼道:“不要叫我宛玉,我不是宛玉。”挣扎开他的掌握,手上缠着的丝巾也松了,她扯下来扔在桌上,雪白的丝巾上一抹鲜血,煞是惊人。

  吴菊人看见这条作为合卺证明的白色丝绢成了这样,哭笑不得,一把抱住她,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大哥说话惹你生气了?你说出来,我替你出气。只要我们两人相亲相爱,我才不管他是大哥还是天王老子。”说着就想去亲她。

  紫菀回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怒道:“谁和你相亲相爱?”以前每当夏阳要来亲她,她都是一巴掌打去,这下也是随势而动。这原是和夏阳闹着玩,带点儿玩笑的意味,出手如风,落掌却轻;夏阳也是随她打来,伸脸相迎,从不落空。而吴菊人一直当她是温柔腼腆的淑女,哪里会想到她会打自己一耳光,这一巴掌挨得清脆至极,登时呆住了。

  紫菀趁这工夫脱身,奔过去拿起文具匣子里的小裁纸刀,握在手里,刀尖向外,咬牙说道:“你敢过来,我就刺你一刀。”

  吴菊人哭不是笑不是,半晌才道:“下午是你先喝的合卺茶,可是反悔了?你要不同意,说就是了,至于要动手吗?你快把刀放下,别又伤了自己。”他想来日方长,新娘子面薄害羞,也是常事。何况又受了大哥的羞辱,自然会把气出在自己身上,便道:“你身子怕还没复原,早点儿歇吧。我还是去外面睡。”看看桌上的丝绢,摸摸挨了巴掌的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去安歇不提。

  剩下紫菀一个人,在千头万绪、惊吓怀疑中挨了半宿,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睡着,这一觉醒来就见红光满室,隔着帐子看见吴菊人坐在床边看一本书,见她睁开眼睛,就朝她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在自己房里还要噤声?紫菀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她聪明伶俐,也就不声不响。看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却装模作样地大清早看什么书,不觉好笑。

  吴菊人见她笑,自己也笑了,然后压低声音说:“还不都是给你闹的。”然后扬声道,“夫人醒了,进来侍候吧。”

  紫菀以为进来的会是鹦哥和唤茶两个,谁知却是两个中年仆妇,她依稀记得是大太太身边的佣人,她们来做什么?

  这两个仆妇一个端着一个托盘,里头有两盏茶,另一个打起帐子,从床上拿起一条白色丝巾,看了一眼,朝吴菊人和紫菀行礼道:“恭喜三老爷三太太,请喝合欢茶。”

  吴菊人面无表情地端起来喝了,然后放在盘子上。紫菀却想:我还没刷牙呢,喝什么茶,便道:“放下吧。”

  那名仆妇依言放下,收了丝巾,两人又行了一个礼,笑嘻嘻地走了。

  紫菀想这条弄脏了的丝巾怎么到了床上,她们又拿去做什么,猛然间醒悟了过来,羞得满面通红,随手抓起身边的一个枕头朝吴菊人扔去,啐道:“呸!”

  吴菊人大笑着接了,放回床上,看见鹦哥和唤茶进来,咳嗽一声,掏出怀表打开表盖,看一眼说:“不早了,辰正三刻了,一会儿岳父的轿子就要来接你,梳洗了吃了早饭好走。”

  紫菀看见丫头们进来,不好意思再闹,既然他岔开了,便随口道:“你那只表是什么牌子?”又自言自语道,“辰正三刻是几点?”屈指算数,“哦,九点差一刻。”

  吴菊人微微觉得有点儿奇怪,道:“什么牌子?我可不认识上面的洋文。你要是喜欢,我一会儿给你一个新的坤表。这个太大,你拿着不好看。”一般人见了西洋玩意,先是好奇,然后拿着玩,从没有人问是什么牌子的。他一想也就释然了,“你大哥之珩在西洋,是不是给你带回来过?”

  紫菀才知道说漏了嘴,一笑掩饰,让两个丫头给她梳洗穿戴好了。身上是一件樱桃红的衣裙,绣着细小的月白色的缠枝葡萄叶,耳边插一只大拇指那么大的珍珠发钗,后面用了三枚翡翠簪子才别住新梳成的发髻。乔小姐的头发又长又多,滑溜无比,光可鉴人,挽好的发髻也沉甸甸的。

  吴菊人坐在一边看她梳妆,看得兴味盎然。

  紫菀在镜中看见,又是恼又是恨,又是羞,故意道:“我昨天拿在手里的东西呢?刚才我就该用那个。”昨晚她一直拿着银柄裁纸刀在手边,一早醒来,枕边没有,定是吴菊人来看过她了,又把白绢放在床上,裁纸刀也收走了。要是给刚才两个仆妇发现,可是不得了,怪不得他要让自己噤声。但这事想起来实在可气可恼,紫菀心想真是万恶的旧封建社会,吃人的礼教,要是那条白绢出了问题,我还不做人了不曾?就为了这个,也要离开这里。

  吴菊人知道她问的是那把银柄裁纸刀,又说该用刀来掷他,而不是软绵绵的枕头,笑道:“我收起来了,免得来一出《史记》的《列传》。”

  紫菀知道他说什么《史记》、《列传》,其实想说的是《刺客列传》,当着两个丫头的面,不好说破,自己也不好和他斗口,知道不是这个无赖的对手,带着三分气恼,说道:“博浪一击,固是无功,但也吓得秦王胆寒。贼子鼠胆,小惩可也。”

  吴菊人听了哈哈大笑,躬身一揖到底说:“受教受教,吴三拜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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