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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走了两步,紫菀脚有些软,那丫头扶着紫菀净了手,洗了脸,让她在一张绣墩上坐了,取一块丝帛披在她肩头,拿了梳子给她梳头。她坐在绣墩上,头发几乎要触到地面。

  紫菀把脸往镜前一凑,惊愕地看着镜中人的脸。这是她第二次从镜中看到这张脸了,上次是在月光下的玉璧里头,而从画上,又不知看了多少遍。她正惊疑不已,忽然看见镜中有一张画,画上一个旧装女人坐在椅上,以手拄颌,似倦非倦,似愁非愁。她猛然回头看向那张画,可不就正是外婆手绘的写真吗?这下正好好地挂在这里的墙上。紫菀看看画,再看看镜中的自己,慢慢一个念头浮现了出来,这个人正是外婆,而自己,秋紫菀,就在外婆的身体里面。

  紫菀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呆了,一直等到丫头帮她梳好了头,插上头饰,薄薄地施了点儿脂粉,又换上银红色镶湖绿边的衣裙,腕上套进两个点翠烧蓝菱花银镯子,脚上套上一双银红色绣凤羽花鞋子,打扮得云环雾绕、花团锦簇的,又把床收拾整洁了,换下的衣服鞋袜都收了,才出去请了吴三少爷进来,斟了热茶,搁在两人面前,行了礼才退了。

  吴菊人把乔小姐一看,见她端端正正坐在椅上,粉面桃腮,柳眉樱唇,眼波流转,似笑非笑,看得他心花怒放,先上前行了一礼,才说:“小姐日前受惊,现下可安好了?卑人吴菊人,冒犯小姐之处,还请见谅。”

  紫菀看他言语之间竟然这般有礼,心想干吗呢,就算你当我是乔小姐,也用不着这样客气呀?有丈夫对妻子叫小姐的吗?你当是演戏呢?我爸叫我妈不是叫“霜霜”就是叫“达令”,要是夏阳这样叫我,我早掐他了。不过我现在是外婆,可得按旧时大家闺秀的做派说话行事,不要让他们看出破绽,等我想办法回去了,外婆也回来了,到时她才不会让人起疑心。我得赶紧想办法回去,我妈不见了我,还不得急死?她这样想着,便学着那丫头刚才的动作,起身把两只手握拳放在腰间,微微屈了屈膝,虽不说话,但心里的笑意却漾上了脸。

  吴菊人看她微笑不语,确是温柔大方,娴静端庄,与他想象中的一个模样,开心至极,一时不知说什么,没话找话道:“小姐两天没进食,可觉肚饿,要不要先用点儿点心?”

  紫菀也没觉得饿,便摇了摇头。

  吴菊人将她面前的茶推过去一点儿,说:“那就喝点儿茶。”

  紫菀被他一说,还真有点儿渴了,就拿起茶碗揭开盖喝了半碗。那茶碗里却不只单单是茶,还放有桂圆、莲子、百合、橄榄等果子干,甜甜的很好喝。她刚把茶碗放下,吴菊人就拿过她喝过的茶碗,把里头的半盏茶喝了。紫菀想原来你也渴了,就把另外一碗茶递给他,吴菊人大喜,双手接过喝了半盏,仍旧放在桌子上,推到紫菀面前,说:“多谢小姐。”

  紫菀想这人还真有礼貌,不就是让你喝口茶吗?不好意思当面取笑,转身低头用袖子掩在脸上,咧开嘴狠狠笑了几下,心想我回去把这个讲给妈妈听,让她也知道她的爸爸妈妈当年结婚的时候是个什么情景。她自己五岁时曾缠着爸爸妈妈问他们结婚时的故事,还说过“好啊,你们结婚都不带上我一起玩”的笑话,又曾做过把自己的照片贴在他们的结婚照片中间的傻事,在亲戚间很被取笑过几年。这时得以窥见外公外婆结婚的情景,兴奋得不知怎么才好,巴不得把妈妈也拉来看热闹。她笑过了之后才放下衣袖,故作正经地拿起茶来喝了。这茶虽是别人喝过的,但这个别人是外公,就不算是别人了。从爸爸妈妈嘴里抢东西吃,或是把吃了一半的东西又塞进他们嘴里的事,她前几年还干过,至于喝爸爸杯子里的咖啡,妈妈勺子里的汤,那是现在也做的。

  哪知吴菊人却站起身来,满面春色,又向她行一礼,说:“多谢小姐。”

  紫菀不知他谢来谢去为什么,正要发问,就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吴菊人便问道:“外面是谁?”

  先头出去的那个丫头和另一个和她穿了一样衣服的丫头进来,面生的那个行了一礼,才道:“姑爷,刚才两位姨娘打发人来问小姐的情形,我去家里回了话刚回来,就听唤茶说小姐已经醒了。”回答完了才朝紫菀说,“小姐,你没事了?刚才云姨娘还问明天是回门的日子,不知道小姐身子好了没有,明天能不能回去?我回说小姐还没醒,怕不能回去了。翠姨娘很是担心小姐,嘱我好生侍候,才放我回来了。现下小姐既然好了,要不要再回去说一声,让明天家里仍派轿子来接小姐?”

  紫菀大半没听明白,什么这个姨娘那个姨娘的,便看一眼吴菊人。

  吴菊人以为要听他发话,才说去是不去,那是尊敬他这个丈夫,心里更是欢喜,便道:“小姐要是身子没大碍,就回去吧。鹦哥,你刚回来,怕是走累了,就让唤茶去。刚才是她服侍小姐梳头的,小姐的情形她清楚,让她去回话,也好让岳父和两位姨娘放心。”

  两个丫头应了,返身出去。

  一时屋子又剩下两个人,吴菊人便道:“小姐怕是在屋里躺烦了,要不要到院子里透透气?我在外头种了些绣球花,开得正好,粉色浅绿白色淡紫都有,小姐一定会喜欢。”

  在紫菀来说,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本就是个难事,当下点头起身,等吴菊人带路。

  在吴菊人眼中,觉得乔小姐真是温婉可人,真是从相貌到性情,无一不好。虽然受了岳父一些气,但能得到这样的美女为贤妻,受点儿岳父的气就算不了什么了。他领了她穿过外间的起居室,来到庭院里,指着一地的绣球花说:“这些是两个月前我就从本地和杭州搜来的各色绣球,种了两个月,正好开花,真是天遂人愿。”

  紫菀看着这个庭院,正是前日她和夏阳看过的那个院子,中间是一株木绣球,只是略小一些。那日地下种的是萱草,今日地下是一片绣球花,怕有百十来盆之多,真真是姹紫嫣红都有,引得几只白粉蝶在花叶中起落,微风吹过,一时分不清是粉蝶的翅膀在飞,还是绣球花的花瓣在飘。紫菀见此美景,不觉露齿一笑,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是绣球花呢?”

  这是吴菊人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话,只觉声音清脆悦耳,笑容婉丽妩媚,不自觉执起她的手道:“自从那天偷入闺房,得赌仙容,夙夕难忘。幸而附为婚姻,屈身下嫁,感激莫名。记得那日小姐闺中有一水盂,养有三朵绿色绣球,清雅脱俗。私以为绣球与我二人有缘,便购得木本绣球一株,植于庭中,已经生根发芽,惜乎无花,便再购草绣球花百二十盆,花开之时,正是于归之期,以待小姐垂青。”

  紫菀听得呆了。这样的有心人,真是闻所未闻,指着中间的木绣球问道:“这棵树是新近移植的?”

  吴菊人道:“是。从前这里种的是玉兰和金桂,我想如此俗花,怎能配得上小姐,遍寻附近名园深山,得到这一株已有二十年树龄的木绣球,带雨移来,已然成活。小姐可喜欢?”

  紫菀无言,早忘了吴菊人是外公,自己是秋紫菀,只是怔怔与他对视。

  吴菊人将本就握着她的手举到胸前,在两人的两只手上又覆上自己的另一只手,问道:“宛玉小姐,我吴三虽然是商贾出身,却略识之无,不至辱没小姐。宛玉小姐可愿与我共结百年之好,琴瑟和谐,鸾凤合鸣?”脸上眼中,无不流露出热切的情意。

  紫菀听他唤出“宛玉”两字,微觉耳熟,却问:“你叫我什么?”

  吴菊人笑道:“岳父告诉我你闺名叫之琬,小字宛玉。小姐可愿让吴三有这个荣幸,以小字相呼?我别字陶然,小姐如能直呼名字,吴三必当生死以之。”

  紫菀心中五味杂陈,心想这下祸闯大了,玩什么不好,偏拿外婆的玉璧来玩,一玩玩到外婆的世界里,还不赶紧脱身,这祸就要大得没法收拾了。哎呀对呀,就是那枚玉璧,玉璧里不是出现了外婆吗?定是出了什么差错,让我闯到外婆身体里来了。我得快点儿把玉璧找到,回去找妈妈去。

  她这一沉思,把吴菊人急坏了,以为她有什么不满意的,问道:“宛玉小姐?”

  紫菀脱口道:“我那块玉璧呢?”

  吴菊人情浓意切之际,哪里会知道她问起什么玉璧来,不觉一呆,问:“什么玉璧?”

  紫菀心想,我可真傻,他怎么会知道外婆的玉璧在哪里呢?这刚嫁过来,嫁妆刚抬进屋,一定还在嫁妆里头,说不定问那两个丫头,她们倒会知道,说:“没什么,我一会儿问丫头好了。”

  吴菊人还没得到她的回答,不死心又问道:“宛玉?”这下连“小姐”二字都省了。

  紫菀早忘了他问的是什么,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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