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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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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声仍是一个接一个地响起,唤茶都是一样的口气回答,到后来烦不胜烦,越来越凶,差不多是在骂人了。 吃过了早饭,琴湘田看看时间差不多,轮船公司该上班了,便拨了个电话,订了三天后去香港的舱位,让他们出了票尽快送来,然后又去之琬房间告诉她这个消息,让她待在房里别下楼,一会儿有记者来,任楼下再乱,也别理会,之琬答应了。 果然没到八点,琴家门外就等候了大批的记者,八点一到,赵老大把坐在藤圈椅里的白荷衣连人带椅抬到门口,往旁边一站,记者看了都吃了一惊,呼啦啦一下,那镁光灯“噗噗”地亮成一片,引得过路的行人和上班上学的都驻足旁观。 琴太太等他们拍照拍得停了,才拢一拢绒线围巾,对记者和围观的人大声道:“诸位新闻界的朋友,你们还能认出这是京昆名角白荷衣白老板吗?昨天在天蟾舞台唱完戏,回家的路上就被七八个黑衣人打了。要不是白老板的人拼命相救,白老板就要被打死了……”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抽出一块手帕擦擦眼泪,指着赵老大道,“喏,这就是昨晚的目击证人,你们看看,这么高高壮壮的人也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可想而知那些坏蛋是下了狠心的。”那赵老大常年刨地种花,确实高大粗壮,脸上也挨了几下,青一块紫一块的。 琴太太带着哭音说道:“我们琴老板,平生只有这么个弟子,就靠他给养老送终,这下把白老板给打坏了,我们两口儿将来依靠谁去?我们家先生已经气得躺下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家里就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支撑着。我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原先想的是能瞒就瞒,毕竟被人打了不是什么好事,说出去没的丢脸。哪想到那些不知什么来路的人,打了人不算,还想把事情闹大,居然通知了报馆。羞辱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唱戏的混口开口饭吃,容易吗?我们家琴先生,白老板,唱戏做人一辈子都是堂堂正正,正正派派,什么时候得罪过人?我们不知道荷衣这次是得罪谁了,只是听说人家不高兴他唱的《红梅阁》。这《红梅阁》是一出老戏,不是荷衣编的,唱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人都唱,怎么不见别人有事?” 记者一听,还有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单纯的流氓闹事,还牵连到什么人物?当下下笔如走游龙,刷刷地记录。 琴太太又道:“可见这是造谣了,下毒手的人是想浑水摸鱼,八缸水搞了六缸浑,有意想把矛头指向别的地方,他们好趁机脱身。新闻界的朋友们,你们是民众的喉舌,社会的眼睛,你们一定要用你们手上这支良心的笔,替我们善良无辜的百姓出口冤气。白老板被打成这个样子,连话也说不了,浑身上下没一块肉皮是好的,什么时候能起来走路,什么时候能登台唱戏,都没人能说得清,你们看如何是好?” 记者们群情激愤,七嘴八舌说要彻底披露此事,一定要呼唤民众找到幕后黑手,跟着一辆汽车嘎地停在大门外,出来的是戏院的经理,他听说了白老板被打,忙忙地赶来探问,再一会儿坐着人力车的中医老先生来了,坐着汽车的西医洋大夫也来了,跟着梨园行的人也来了,琴太太趁机让赵老大把白荷衣抬进屋去,关上大门,把记者关在外头。记者们分头回各自的报馆,回去写稿,要在下午两点报纸开印前把新闻登出去。 消息一见报,戏迷马上不干了,纷纷打电话写信到报馆要求查出凶手,白老板人品戏德向有口碑,是什么人要置他于死地?事情进一步闹大,连警察局也出动人来查案。等一家人上了去香港的轮船,琴太太才寄了一封信给报馆,说白老板一天要接待十多拨人,成日地得不到休息,伤势转危,医生建议静养,琴先生也卧床不起,她只好带了两个病人到乡下去养病去了。这事就像所有的新闻一样,热闹了几天,又被新的事情盖过了锋头,慢慢被人忘了。 琴湘田带了家人,在香港半山租了幢房子,闭门静养起来。等白荷衣消了肿,问起那天的情形,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惹毛了哪一路人,招来了这场无妄之灾。 之琬第一次出远门,便被香港的环境所迷,很是喜欢。冬无严寒,四季有花,风俗奇特,兼之又一次避开老狐的跟踪,要不是时时刻刻在心里记挂着夏阳,可称得上畅快。她跟着无线电,慢慢地学了些粤语和英语,不再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也把自己原是从几十年前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的事放在了角落里,不去想它。好像她一直都是琴湘田和琴太太的女儿,乔家老宅里静默讷言的大小姐全然是上辈子的事了,连她自己都不复记忆。她日常仍是跟着琴湘田学戏,白荷衣则读书习字,补上少年学戏时缺失的功课,琴湘田一本正经拜了岭南派的丹青高手学画,琴太太和唤茶打点日常起居,日子过得甚是逍遥。 转眼到了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也沦入日军之手,百物腾贵,市面萧条,琴湘田带出来的钱物慢慢用罄,不得不考虑一家人的生计,想想荷衣和之琬的事都过了三年,怕是无人记得了,便起程北返,回到上海。 第二十一章 窃画 回到上海安顿好了,白荷衣便想到戏院去搭班唱戏,挣钱养家。上有师父师娘,下有师妹,还有两处的家人要用度开销,没个进项,坐吃山空是迟早的事。琴湘田虽有几处房产收租,吃饭不是个难事,但他一个出了徒满了师的名伶,靠着师父过活总不成话。他把这个打算跟琴湘田说了,请示师父的意下。 琴湘田却不说话,拿了报纸递给他,道:“你看看今天的报纸,梅老板蓄须明志,拒绝为日本人唱戏。他当年两度赴日演出,载誉归来,那是多么的风光。二四年日本东京大地震,梅老板又为他们义演筹款,捐了一万余元给日本的红十字会,对他们不可不算情重。即便是这样,当此国难之际,却作出这样的决断,不得不令人叹服。荷衣,我们离开香港回来,也是不想受日本人的气,上海孤岛,勉强可存一息之身。有梅老板这样深明大义的名流,有夏阳这样上阵杀敌的青年,不愁日本人不败。我活了快七十年了,什么事没见过?八国联军占了北平,最后也走了。如今美国人又参了战,日本怕是扛不了多久了。咱们学学梅老板,再支撑一阵。我这里有些画,你拿到朵云轩去,看能卖几个钱就卖几个钱吧。” 白荷衣肃然受教,道:“师父,原来你学画是为了这个。” 琴湘田道:“也不全是。咱们唱戏的,有许多人字也不识,唱的戏词自己也不懂是个什么意思,教徒弟的时候囫囵着教,越错越多。我学画你学字,就是要多学点儿东西,才知道自己唱些什么。我以前也不懂得,以为唱戏就是唱戏,后来见了沈九娘,才知道懂戏比会戏要紧得多。你看菀儿学戏,一学就会,便是这个道理。她早就把戏词琢磨了个透,以情入戏,以戏唱情,听戏的人自然戏到情动。” 白荷衣惭愧地道:“是,师妹确实学得比我快,唱得比我好。” 琴湘田道:“她旧学底子深,又会绣,她的针就是画笔,岂是旁人比得了的?你操心一家人的生计,那是你的好处,倒不必惭愧。我这里收着租金,还可以维持一阵子。实在不够了,就卖掉一处,少做几件衣裳就是了。你要是无事可做,不如收一两个成年的学生,教几首曲子,价码不妨开得大些。这个时候来学戏的,都是有钱有闲的人,不用跟他们客气。大家凑合着对付日脚吧。” 白荷衣领命而行,不去戏院挂牌,登了报招收学生。这样的时局,谁还有心学戏,一个月后才来了个女学生。据她说是学校内迁到昆明,她偏又病了,等病好了,家里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滞留在上海无事可做,正好看报纸看到白老板收徒,因一向喜欢昆曲,就动了学戏的心思。白荷衣收徒本就是为了束修,谁来学不一样,便答应了。他也明白这是师父为了让他面子上好看,有点儿收入,不至于像个废人。 这女学生名叫谢春红,名字听上去似俗,她自己说道却是从李后主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一句中化出的,实有深意,就像是为这乱世而取的。谢小姐衣着合时,略施粉黛,电烫过的头发梳成两个蓬蓬的毛辫分在脖子两边,容貌颇为秀丽。只是唱戏实在没天赋,荒腔走板得厉害。她自己也知道,每次都学得认真,来得也早。订好的时间,她常要提早个半小时左右,到了就在客厅里等着,东看西看,哼哼曲子。白荷衣反倒不好意思,就叫老胡先陪她练一练。 回沪三个月后,之琬忽然拿出一个白绫子长卷包袱,交给白荷衣,道:“师哥,这里头是我这几年绣的,你看拿到什么合适的地方去卖吧。米价一天三变,师娘愁得人得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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