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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恒伽坐在房内翻看书籍,脸上虽是一片沉静,但心思完全不在书上。虽然这次长恭比上一次恢复得更快,并全心全力地操办起孝琬的后事,甚至拒绝了他的帮助,但不知道,她究竟还能撑多久?

  “斛律大人他在休息,王爷您……您……小的去通报一下……”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接着房间的门就被砰的一声推开了。

  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带狂乱又伤心欲绝的脸。

  他按捺住自己的惊诧,忙问道:“长恭,怎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着头上前了两步,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襟,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流淌着、流淌着,很快便流到她的嘴里,苦涩地渗透了那几乎说不出话的声带。

  “大娘……一直骗着我。”她破碎的声音犹如划过他心间的一把利刃,顺着逐渐黯然的语调,迷浊了他的眼眸。

  这一刻,他感到心如刀割。

  他知道他的毁灭开始了,因为他懂得了什么是极致的心痛。

  最珍惜的人被残忍地伤害,自己却连最简单的安慰都做不到。

  他只是无言地拥抱着她,让她紧紧地靠在自己怀中。

  长恭努力睁大眼睛,仿佛想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但眼前却突然模糊,所有的光线瞬间黯淡。

  一切重归黑暗。

  一切知觉……都失去了。

  夜已深。

  今夜的星在深邃苍穹的映照下,闪烁得格外璀璨,朦胧的月光将黑夜紧紧包裹,不愿它泄露半分清寒之色。

  恒伽坐在榻边,轻轻摸了摸长恭发烫的额头,面露忧色,起身扭干放在盆里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脸上微微沁出的薄汗。之前她已经好了许多,没想到因为今天的打击又变得厉害起来。

  这些日子她所承受的已经太多了,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崩溃……

  他静静地看着她的脸,脑海中却不知为何又浮现出那位老者所说的话:“若是女孩,幼时丧父,少时丧母,一生坎坷,受尽苦难……”

  心,像一直以来小心珍藏的瓷器被尖锐的棱角划到,裂了道若有若无的口子,微妙的痛夹杂着害怕,裂缝间显现出朱红的颜色,是血管中流淌的血液颜色。他缓缓伸出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回想起那一年,刚刚失去娘的小长恭独自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跑到斛律府,却因为他的关系挨了两个耳光,还被赶了出去……他的心更是一阵刺痛。

  从没有……这样后悔过那时的举动。

  一直以来,他待每个人都一样,不特别对谁青睐,也不特别对谁无情。别人对他好,他不是特别感谢;别人冒犯了他,他也并不怎么计较。他对谁都亲切有礼,却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近他身边,接近属于他的范围。一直都是这样,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无论何时只要随波逐流就好,往后的人生也打算这么过下去了。

  也没有人,比他自己更重要。

  可眼前这个人的出现,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打破了他所有的伪装。

  “长恭,对不起……”他喃喃低语,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了她滚烫的手,好像一放手他就会永远失去她。

  就这样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直到清晨第一缕惨白黯淡的霞光进入房间,投射在他的眼睛上。他慢慢睁开了眼,忽然发现长恭的眼睛是睁着的,定定地望着虚无。

  他急忙放开了她的手,低声道:“长恭,你好些了吗?”

  她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半晌之后,一字一句地道:“恒伽,我不想再见到他们,等办完三哥的后事,我想去漠北。”

  他微微一惊,随后又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神色,嘴角轻扬,“好,那就去漠北。”

  黄昏时分,秋风中夹杂着微微丝雨悄悄落下。

  昭阳殿外的世界落雨纷纷,沉寂的环境中,水是唯一的音色。

  高湛站在窗前,任凭雨水零星飞来,溅湿他的衣袖和额头。黄昏的雨中,他一抬手饮尽了觞中的酒,随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胸闷的感觉又开始折磨他,让他几乎难以呼吸。

  雨滴飘飘洒洒,如一场白雾浸湿了整座王宫,也浸透他的心魂……他感到了由内泛起的冷意。就像是如烟的雨已侵袭浸透他的身体,连同心也泡在发白的雨雾中,缓缓下沉。

  恍惚中,仿佛看到有人正擎一柄红伞款款而来。在雨中,那春水般的眸子穿透如水烟岚,向他温柔凝视……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跳加快。

  那个正向他走来的人,可是,可是——长恭?

  难道,她已经原谅了他?

  那人越走越近,一直走到窗前才停了下来。

  红色的油纸伞,青竹的扇骨,红色的底子上是一片片揉碎了的零星碎花,如脉脉的浮萍游荡在雨天迷离的天气中。

  从伞下露出的,果然是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

  她今天只穿了一件纯白的衣裳,最简单的样式,系得很仔细的水蓝色束带顺着秋水一般的腰线流淌下来,停在脚踝的末梢处绣着几片精致的淡绿竹叶。

  “长恭,你不进来吗?”高湛难以遏制心头的喜悦,竟连声音也有些微颤。

  她摇了摇头,握紧了手中的伞,“九叔叔,听说你又犯了气疾?有没有好好服药?”她的声音喑哑却异常平静。

  高湛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又是惊讶又是欣喜又是感动。她叫他九叔叔了,她还在关心着他,她——一定会原谅他的。

  “我还好,你呢?长恭,对于孝琬的这件事,我……”

  “九叔叔,”她神情淡然地打断了他的话,“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时,我还把你当成了九哥哥……”

  高湛虽然对她忽然提起往事感到有些不解,但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还是露出了一丝温柔的表情,“当然记得,那时的你就是个让人伤脑筋的孩子。”

  “那九叔叔还记不记得,先皇杀人的时候,你在桌子下按住我的手,不让我说话……”

  “记得,那是为了不让你胡说八道。”

  “记不记得你成亲的那天,你特地来看我……”

  “记得,长恭你那时还生气了。”

  “记不记得我强迫你吃那么苦的药……”

  “记得……不过我还是都喝完了。”

  “记不记得……”

  她梦呓般地问了无数个记不记得,他随着她重温了无数遍那些温馨的回忆,一点一滴,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长恭,别在外面待着了,快点进来吧。”他低声道,茶色的眼眸内流转着无尽的温柔。

  “九叔叔,我有一事相求。”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低低说着,缠绵婉转,仿佛穿越时光寂寂而来。清晰的时光,陈旧的记忆,一点一点如空气般抽离。

  他点了点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会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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