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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崔珽神色宠辱不惊,也不起来,只坐着向魏郯一揖:“不才幸会将军。”

  魏郯还礼:“某久闻先生贤名,不期巧遇,实万幸。”

  我不知道什么麒麟子,博陵崔氏却是知道的。那是个在前朝就已成为一方气候的士族大家,名人輩出。不過,我有點不待見這個崔珽,年紀輕輕卻舉止傲慢。士族裏吹捧出來的才子也不少,能吟两句诗就能得个什么龙啊凤啊的名号,说不定这就是个徒有虚名的酸腐纨绔。

  魏郯显然意志坚定,崔珽的慢待他似乎全不放在眼里,笑意从容。

  入座之后,童子奉上茶。

  “寒舍粗陋,只有旧茶野水,将军与夫人公子且将就才是。”云石道。

  我喝了一口,心中大噪。剑南的毫露,从前在长安三金才得一两,如今想买都没处去。这个云石的旧茶野水,当真金贵。

  云石道:“此茶乃老叟当年离京之时,傅司徒亲手所赠。老叟珍藏多年,今日夫人来到,正当待客。”

  我讶然。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了起来幼时的旧事,有一阵,母亲曾埋怨父亲,说他花大钱买了三两毫露,却一下拿了二两送人,敢情那时送的就是云石。

  “先生心意,妾敬谢。”我欠身礼道。

  魏郯微笑:“当年司徒好结交贤才,某曾闻其与先生在梅亭共主曲水流觞之会,传为佳话。”

  白石先生笑而摇头:“陈年旧事,何足挂齿。”

  众人寒暄一阵,崔珽却向这边一礼:“先生与将军稍坐,某还要往别处访友,暂且告辞。”

  白石先生毫无异色,只望望天,道,“天将有雨,子圭莫留得太晚才是。”

  “珽知晓。”说罢,他唤人来。两名仆人从厢房里走出,手上却抬着一件物事。我看见,愣了一下,胡床车轮,那不正是魏安的推车?

  再看向魏安,他也望着那边,神色诧异。

  仆人将推车放在阶下,却上堂来。只见崔珽一手撑地,一手从案几下把双腿挪出来。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方才行礼不起身,原来是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

  堂上一阵安静,只有茶水在炉中冒着热气。崔珽脸上毫无尴尬局促之态,任由仆人将他抬到车上,在把车朝外面推去,车轮碾过白沙,绵绵地响。

  “人言麒麟子,经天纬地而遭鬼神之妒,果不虚穿。”崔珽的身影消失在竹篱外,魏郯向云石道。

  云石捻须:“子圭贤能,虽残不不失其志,尤为可贵。”

  “哦?”魏郯看着他:“不知麒麟子志在何处?”

  云石却笑而摆手:“不可说矣。”

  饮茶聊过些闲话之后,云石问魏郯愿不愿与他对弈一局。魏郯欣然应下,二人坐到棋台边上,开局博弈。

  我并不是一个修养到家的旁观者。从前父兄们要做什么对弈之类的雅事,从来不会找我坐在旁边点缀,因为我坐不到一刻就会开始捣乱。当然,裴潜例外,他下棋,我能稳坐两刻。

  如今,当我的夫君在这出尘之地与闲人对弈,我能做到像神仙画里的侍女,姿态优雅地坐上小半日。这不是没有我强自耐着性子的原因,不过苦中作乐也是乐,我发现看这两人厮杀也当真有趣。

  魏郯棋风犀利,明打暗抄,常常出其不意,尽显流氓本色;而云石则棋路缜密,防漏补缺,处处使绊,不掩老奸巨猾。我一边看一边琢磨着他们的棋路,有时能看懂,有时看不懂,再过几招,忽而又了然。一局下来,云石险胜。二人执子相视,忽而各自笑了起来。

  “先生棋艺奇绝,果名不虚传。”魏郯恭维道。

  云石客气道:“将军谋断纵横,方寸亦见杀伐之姿。”

  二人虽谦让,脸上神色却各是跃跃欲试,于是,清盘再来。

  往来之间,天上渐渐有了暮色。外面的随侍来问,说天色不早,是否回去。

  云石笑道:“将军若不限老叟舍下鄙陋,南面有草房两间,何不留宿一夜,叟有几本棋谱,正欲与将军切磋。”

  魏郯闻言,面露微笑,向云石一揖:“如此,却之不恭。”

  军士征战惯了,出门在外常备露宿之物。夜晚,从人在竹林里扎营,我和魏安则跟随魏郯留在了云石的草堂里。

  崔珽在晚膳之后就回到了此处。从云石和魏郯的话语中我得知,他游学在外,上月来到商南寻访云石,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这里。

  我觉得有些好笑。这世上,我见过在家吃不饱饭的,见过出门被人打劫的,还见过天天为睡在何处发愁的。但崔珽这样身有残缺衣冠整洁乘车观花访友游学的闲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我对他那推车的兴趣更大。在庭院里,我问魏安,那推车是何来路。

  “不是我做的。”魏安坦白地答道,“崔公子的车轮比我做的轻便,造式也不一样。”

  我不禁惊讶。这世上,还有能跟魏安比聪明的人,而且还造出了同一样物事。

  酒逢知己,路遇知音,都是仍让人兴奋不自禁的事。在崔珽回来之后,魏安一改事不关己的冷漠姿态,竟上前跟他说话。

  我看到魏安颇有教养地行礼,然后,二人说起话来。许是说起那推车,崔珽露出些讶异的颜色,一瞬间,似乎有光芒从那双目中亮起。

  夜色渐浓,仆人掌灯。

  草堂上,突然变成两拨人。一拨是魏郯和云石,俱是一言不发,盯着棋盘杀得眼红。一拨是崔珽与魏安,一个高谈阔论一个唧唧呱呱,说着我听不懂的什么车辖什么铜毂。把他们分作泾渭的,就是我。

  许是察觉到我有昏昏欲睡的架势,魏郯说我若觉疲惫,可去歇息。

  我此时也不想充什么贤惠,顺从地微笑行礼,款款而去。

  “……某行走不便,此车虽自行设想,却是无奈之举。公子所言一二,某日夜触及,竟不曾思考,闻得公子提点方才了悟……”走出堂上之时,我听到崔珽声音含笑,琅琅悦耳。

  魏安似乎也有了志同道合之人呢。我心道。

  我收拾一番之后,躺在榻上,很快便入睡了。一夜睡得很沉,我不知道魏郯何时回来的,只记得迷糊中,有人搂了我一下,然后把手臂压在身上,沉沉的。我不满地嘟哝了一声,又睡死过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魏郯已经不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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