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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舅母拉着我的手,又是一番感慨倾诉。我请母女二人到堂上去坐,让阿元奉茶。

  舅母看看阿元,对我说:“这婢子甚是眼熟,很像从前李掌事的女儿,伺候在阿嫤身边的……”

  “正是。”我莞尔,“甥女到雍都之后,正巧李掌事一家也在,故得重聚。”

  阿元忙上前,向舅母一礼:“阿元拜见舅夫人。”

  舅母将阿元扶起,看着她笑道:“我就说怎么如此面善,原来是故人。”

  我向舅母说起了李尚当年如何幸免于难,又如何离开家乡回到雍都。

  “幸而甥女那日去了街上,遇到李掌事之子李焕,这才与掌事一家重聚。”我说。

  舅母颔首,拭拭眼睛,道:“李掌事忠实,我是知道的。天灾人祸,尔等能相见,已是万幸。”说罢,她抚着阿元的手,感叹地对我说,“阿嫤在魏氏到底是新妇,仆婢皆是陌生,哪里比得上旧人。如今有阿元,我也就放心了。”

  我笑笑说:“舅母说得甚是。”

  接着,我们又聊起些琐事。提到舅父的时候,众人都未免伤心,舅母更是忍不住低泣起来。

  “你舅父一生忠直,敬老慈幼。傅氏有难之初,他与众大臣联名上奏,为傅氏申冤,得罪了卞后。他还想亲自要去长安救人,可才到半路,先帝就已经动了刀……”舅母哽咽道,“你舅父为此夜夜辗转难眠,又不敢告知你外祖母,每每外祖母问起你母亲,他还要强颜遮掩。你嫁去莱阳之后,他想去莱阳看你,可后来洛阳也被战火牵连,你舅父投了董匡,不想……”她用绢帕捂着脸,哭了起来。

  “母亲……”乔缇亦垂泪,看看我,小声劝解。

  我心里也难过,闻言劝慰一番。待舅母稍稍缓和,问道:“不知恪表兄可安好?”

  舅母拭尽泪水,答道:“伯恭安好,他正在家中闭门温习。天子在雍都要重开孝廉,伯恭想去参与岁举。”

  我赞同道:“表兄有此志,乃是大善。”

  舅母叹一口气:“乔氏乃洛阳大族,如今你舅父只有伯恭承继骨血,岂敢荒废。只是一场战乱,京中旧识已大多失散,你舅父又不在,无人可堪举荐。”

  我明白过来,舅母这是有事相托。

  表兄乔恪,我只见过两三回。虽不熟悉,但我很清楚地记得他颇有才学,有一回父亲考他,他对答如流,深得父亲赞赏。

  孝廉本义,乃是朝廷拔擢贤能之人为官。不过长久以来,孝廉为高门把控,日渐腐败。在先帝的时候,甚至如果没有一位权贵举荐,即便出身士族也不行。若是在从前,此事一点不难,但现在乔氏单薄,舅母只得来求助于我。

  我第一次感到这个魏氏冢妇的身份在别人眼里竟是有些权力的。

  “舅母相托,甥女自当应承。”我沉吟,对舅母道,“然有些话,甥女也照实告知舅母。甥女加入魏氏不足一年,与丈夫聚少离多;固步于家宅,朝政之事也不曾接触。待甥女见得丈夫,必陈以表兄之情。丞相一向爱才,表兄既有志,自当无碍。”

  舅母闻言,握住我的手:“便有劳阿嫤。”

  我笑笑:“自当如此。”

  舅母叹道:“阿嫤有心,你舅父若泉下有知,亦是欣慰。”说罢,又低头拭泪。

  在堂上坐了许久,舅母又与我叙了许多别后之事。乔缇坐在她身旁,话很少。除了有时说到伤心处,陪着母亲擦擦眼泪,她大多时候神色平静,只将目光打量我。

  留下来用过晚膳之后,舅母与乔缇告辞走了。我望望天色,觉得今日过得很是漫长。

  “夫人,舅夫人还是那么能言,说起事来,旁人一句也插不上。”阿元咋舌道。

  我微笑,不置可否。

  这位舅母,母亲曾经说她是个精明的人。我从前不关心这些,今日促膝相处,竟也有些体会。她今日来看我,恐怕更多是为了表兄。不过尽管这样,乔氏是母亲的母家,这些人也是我最后的亲戚,如果能助一臂之力,我是不会拒绝的。

  魏安的推车做到一半,不太顺利。他很不情愿地承认,有的部件要做得结实精准,他的木匠活还太浅。

  “那就先放下,等回到雍都,我找两位木匠来帮四叔,并无难事。”我鼓励道。

  魏安点头,又转而做各种小木件去了。

  大宅里没什么人,日子有些无聊。宅子里有些旧书,可都是些尚书之类的,我拿了一本回去,没翻两页就扔在案头再不过问。许姬也是个没多少事可做的人,这段日子常常来与我作伴。

  闲聊之中,我得知她原本是吴夫人陪嫁过来的家仆之女,自幼长在这所宅子里。十七岁的时候,魏昭从吴夫人那里将她讨了做妾。许姬提起这些的时候并没有说太多,我也不知道当年具体如何。不过从谈吐来看,许姬知书识礼,竟没有分毫仆婢的卑弱。这样的美人,虽是出身低微,但魏昭喜欢她,我一点也不奇怪。

  为了打发空闲,我闻得许姬会织布之后,甚至将魏郯母亲吴夫人用过的织机清理出来,尝试像书本里教导的贤惠妇人那样,向许姬学织布。

  天气渐凉,北边的战事捷报不断。谭熙死后,兵将分别归了他的四个儿子。趁群雄无首,魏傕一路往北,欲以各个击破。如今,魏傕已经灭了谭熙三子谭匮,正在幽州与谭熙长子谭盟交战。

  这时,南边的淮扬突然有了动静。吴璋病危,无子,将基业传给了他的弟弟吴琨。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停。

  洛阳离淮扬很远,消息不过只言片语。可我深深明白,权位更替下,往往会有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心斗角,有人得志就会有人倒霉。裴潜在那里,平安无事么?

  “夫人近来不太专心呢。”在我一连扯断好几根织机的经纬之后,许姬开口道。

  我自知又走了神,向她歉然笑笑。

  “夫人想是累了。”许姬望望门外的天色,道,“时辰不早,夫人还是歇息吧。”

  我颔首,道:“也好,明日再续。”

  许姬行礼,告退而去。

  我也觉得累了,洗漱之后,躺在榻上,轻轻叹口气。

  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个操心的命。

  人言恩断义绝,说得轻巧,做到的又有几人?就像我,想到裴潜的名字,我会不由自主地为他担心。并非还对他旧情未了,而是我毕竟无法当成一个挥之即去的陌生人。

  或许是有心事,我睡得很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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