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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我探手拽住他的衣襟,将他拉到面前寸许,一字一字说道:“我不许你死,你再随随便便说什么死不死的,我就一个人走,这辈子再也不见你,免得伤心。”

  “好,为了你,我好好活着,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他的眼弯成新月,浓密的睫羽遮去了碧绿的眸子,看得我一阵晃神。

  “我今日因你背婚,你欠我一个新郎,一个洞房花烛夜,怎么赔给我?”我又将他拉近了些许,狰狞笑道:“漫漫长夜,寂寞难耐,卿可赔还给我一个俊俏郎君否?”

  “俊俏郎君没有,新狼……倒有一只现成的。”他就势低头贴到我的耳边轻语,气息徘徊在我的耳畔,隐隐透出几许暧昧,“今夜良宵洞房花烛,小娘子可愿意与这只新狼共入鸳帏,成就姻缘?”

  “你!你个臭家伙,轻薄我!”我被他说得恼羞不过,却掩不住唇边的笑意,整张脸瞬间蒸腾灼热不已,“一点儿正形没有,流里流气!”

  “那小娘子可愿意与我这流里流气没有半分正形的浪子成就百年好合?”他单手箍住我的下颌,迫我看着他。

  与他视线交会的刹那,他眸底的柔光宛转流动,像湾苍碧的幽潭,让我渐渐沉醉其中。

  我默默与他对视半晌,轻声问道:“若是蓥帝不肯就此罢休,今日之后将你我一起治罪,你可后悔?”

  他的脸挡去了头顶上整片天空,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木莲花被微风挽动,庭院中花香四溢,和风阵阵拂面。

  他对我轻柔一笑,低头将双唇印上我的唇间,像一片羽落于水面,漾起点点涟漪。那一刻,我已明白他的心意,在彼此的眸光交会中,是长久以来相濡以沫的心意相通。

  哪怕穷此一生,为了追忆,也不枉来这人世一回,哪怕穷此一生,只为追忆!

  轩厅中红烛高烧,我头披绛绡纱,身穿霞彩衣,无尘一身素服,与我携手站在厅心正中。华叔老脸笑得菊花般灿烂,手中举着烫金红字帖,面对厅口的天井站得笔管条直,乐呵呵地笑道:“姑娘,公子,今日这场亲事,老奴仓促间也没有备下什么,惟有给两位做个主婚人,还望姑娘和公子不嫌弃俺粗人俗鄙。”

  “华叔说的是什么话?这些年我和公子何曾嫌弃过你?今日这里既没有高堂在座,也没有亲朋贺喜,我与公子三拜天地便算礼成,不拘那些俗礼。”

  我转头看向无尘,隔着绛绡纱望出去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绯红的色彩。他没有戴银面具,损毁的容颜在烛光下闪动着明快的笑,他的双眸锁在我的眉宇之间,郑重说道:“我竹凤池今日娶花不语为妻,今生今世愿与卿白首相谐,不离不弃,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我握着无尘的手指紧了紧,案上的花烛“剥”地一声结出个灯花:“想你我初遇时,你是名扬天下的伶人碧华,后来与我生死相随,我为你改名无尘,原来你的真名叫作竹凤池。今日我花不语嫁给竹凤池为妻,只愿今生今世与君白首相谐,不离不弃!”

  他执起我的手,与我同时面朝天井跪下,华叔喊了一声“一拜天地”,我与他双双朝天拜伏,叩首,起身。华叔再喊“二拜天地”,我俩复又俨俨跪下,朝天井中虔诚地叩头,膜拜,再起身。

  华叔三喊“夫妻交拜”,我和无尘侧身相对,正欲对拜,蓦地一道劲风袭身擦过,脚前“哗啦”碎响不断,溅起满地的屋瓦,惊得我和无尘同时向后撤了半步。

  天井中爆起一声怒喝,人随声至,苏沫一阵风般地旋进花厅,一把将我覆面的红绡扯下,摔手丢到脚边:“花不语!今日蓥帝因你一人而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你倒好意思躲在这里成亲!?”

  我看向苏沫,笑吟吟地问道:“阿苏,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苏沫见我一脸满不在乎,气急败坏地指着我,骂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你可知今日在兰临殿上,蓥帝……蓥帝他当着文武群臣迎娶的是什么!?”

  我微一挑眉,笑道:“自然是他新册封的帝后,今日兰临殿坤极册封大典,举国上下皆知,阿苏你这个问题问得恁地笨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臭丫头!你可知今日兰临殿上,人人亲见帝后凤舆被迎至朝凤楼前,可请出来的不是蓥帝新册封的帝后,而是一顶空置的凤冠!蓥帝见了那顶凤冠,眼都没眨就命司礼官开始册封大典,他……他娶的是一顶空冠啊!!你知不知道当时满殿的文武是何等骇然?那些四方来贺的使臣又是何等样地幸灾乐祸?他本可以当场下旨停止册封大典,却执意行完了所有的大婚仪式,他是甘愿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就因为你!就因为你——!!”苏沫骂得口沫横飞,眼圈儿蓦地红了,眸光一闪一闪地盯着我,泫然叹道,“那个傻小子啊……他捧着一顶后冠拜天地时,兰临殿上下无不落泪,感念蓥帝的痴情,你当时又在哪里?在干什么?你可对得起他这些年的苦苦等待?可对得起他为你一夕白发?”

  苏沫接连问了四句话,一句快过一句,仿佛投石入水,一瞬间掀起我心底的惶惑。

  我本以为公子兰会在看到凤辇中的那顶空冠时结束大婚典礼,我本以为美人爹爹或可仰仗绿川的兵力,逃过今日这场预计中的浩劫,可是一切都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都和我当初设想的截然不同!我,我本以为他在意的不过是他的皇位和江山,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到最后竟会执意迎娶了一顶后冠!

  他……他不要帝王的颜面了吗?他不怕被天下人耻笑?那些我曾怀疑过他的痴情等候,那些他曾对我许下的承诺,并非虚言做作?都是……真心的?

  我一向自诩聪明,固执地不肯相信任何人,不肯相信他,只听凭自己心中所想,不料到头来,他是真心以待,而我才是那个……负了他的人?

  我茫然盯着苏沫,他的嘴一张一合,我却听不清他说的话。

  心,胀痛到无以复加,眼前的红烛和天井,顷刻间变换成兰临殿冗长的宫阁金廊,白衣素雪的帝王,手捧黄金凤冠,站在阙楼深处,站在万众瞩目之中,对着一顶后冠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诺言。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能……!!

  兰临殿倏忽消失了,公子兰也消失了,惟剩苍茫雪峰的极顶之上,伫立着守候了千千万万个日夜的少女,她的脚下绽开一朵冰晶雪莲花,圣洁,而又美丽。

  凌雪生,迦兰,公子兰,纷至沓来的景象在我的眼前不断旋转,犹记长湖落月下初见,冰锋般锐利的容颜,一颦一笑间,他将自己隐藏在虚华背后,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含章宫,柔兰阁,我看不透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是笑看天香阁灰飞烟灭的他?还是倚栏眺望香雪海的他?亦或是凤鼓朝凰舞中翩翩影动的他?

  猜不透,看不穿,于是我索性逃了,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没有他的地方,躲开这些疑惑,躲开他,也躲开那些纠缠了我生生世世的记忆,和深藏在心底的悸动。

  “你究竟是为了逃避他,还是真心地喜欢无尘?花丫头,你可要想清楚啊。”

  苏沫的疑问,反反复复盘桓在我的耳畔,我究竟是在逃避他,还是真心地喜欢另一个人?

  我……

  指间蓦地一暖,被包裹进了温热的掌心里,我转过头,烛影下无尘对我浅浅一笑,仿佛春风化水般消弭了我心中的不安,抹去了一切虚幻的景象。

  不再有公子兰,不再有兰临殿,也不再有凝晶雪,此刻我的眼中只有无尘,此生我有他就够了,也只要有他!

  我强自镇定心神,冷声问道:“苏沫,你这番前来,是奉了蓥帝的旨意吗?他是要杀我一人,还是欲将我一家满门抄斩?”

  苏沫闻言一怔,瞪着我说不出话,半晌后咬牙说道:“……杀你?他从来就没有如此说过!我不知你为何如此恨他,哪怕他过去错了一千一万次,你就不能给他半点机会吗?为什么你总是把他想成有心藏奸?实话说了吧,今儿个我是自行找来的,没有奉什么旨意,你别又冤枉了他!”

  “苏沫,我承认我总是把他的情意当作别有居心,他是帝王,是明君,我只是个小女子,不管他相信的那些传说是不是真的,今生今世我只想要追寻自己的幸福,这样也错了吗?”

  “你要的幸福?你要的幸福就是他能给你的吗?”苏沫一指无尘,怒道,“你可知他的身份来历?”

  无尘对苏沫恭身行礼,说道:“晚辈真名竹凤池,曾在东皋水月阁中身做伶人,化名碧华。一直未曾据实以告,还请玄黄老前辈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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