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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我虔诚地向他膜拜,他接着说道,“只要你的伤好了,就不用再喝了。”

  拗不过他,我乖乖端起药碗,捏着鼻子将一碗苦汤灌进嘴里,怕废话太多一时惹恼了他,回头再在药里多下几两苦艾,我就干脆找根绳勒死自己算了。

  苏沫见我老实喝药,从掌心里翻出一颗桂花糖,顺着齿缝塞进我的嘴里,反手拍了拍我的脸颊,边笑边说:“小丫头这才乖,养好了身子好和咱们蓥帝拜堂成亲,将来给醒月国多生几个小皇子。”

  “噗——!”未及咽下的药汁被我直喷出去,吐了他满脸,我讪讪地抬袖为他擦去额角的污渍,不敢看他的脸色,“阿苏,那个,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以我这身子骨能再多活几年还未知,生皇子……真亏你想得出来。”

  苏沫被我说得一怔,盯着我出了会儿神,片刻后长嘘口气,叹道:“你啊,他不是已经答应大婚当日给你剩下那半颗解药了么?你还怕自己这半条小命保不住?”

  我不由冷笑:“是,他是答应了,但那是将我爹爹,我娘,云翊将军府上下,君亦清,花飞雪,还有绿川冈地青华溪一十八寨的生生死死全都拴在了我一人身上!我嫁,他们生,我不嫁,他们陪我一起死,你说,我敢不乖乖听话么?我若是现在就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受罪的终究还是他们。”

  “那你就没有想过……无尘吗?”苏沫试探地问道。

  我看他一眼,笑道:“若是我死了,你以为他会独活吗?所以我尽可以去担心旁人,却不用担心他,他自然也明白我的心意。”

  苏沫一拍脑门,慨叹道:“诶!真不知道这场大婚,到头来是对还是错!?蓥帝等了你这么多年,虽然你和他之间有嫌隙,可他确实是一片真心。你怨他也好,恨他也罢,他心里的委屈又比你少多少?他是君王,自当以家国天下为重,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是千千万醒月臣民的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他才不愧为一代明君,你该体谅他的苦衷。”

  我笑着伸指弹在他的额上,说道:“谁说我恨他了?我不是他,所以并无权去猜疑他的真心,这不仅是轻侮了他,也是轻侮我自己。他一心苦候迦兰,单只是这份情意便叫人动容。苏沫,我问你,公子兰当年借神女传说神话自己,最终被天下人奉若神明,但传说终属虚幻,你相信这些吗?你真的相信我就是迦兰转世?”

  苏沫捂着额头,一双眼上上下下地扫量过我,嗤笑道:“你这丫头又馋又懒,又爱财如命,除了心性还算不坏,又有几根傲骨,其余的……不说也罢。若说你是神女转世,打死我也不信,你浑身上下哪有半点仙气?只是他认定了你是,自然有他的道理,传说是说给那些信它的人听的故事,你信了,它就是真的,不信,那么传说也就不存在。丫头,为什么你就不肯给他一次机会?”

  “机会?从我踏入含章宫的那天起,就注定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在那个宫里,没有人给过我怜悯,也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做,我不过是挣扎着活下去。阿苏,你说他的心里有委屈,难道我就没有?我就活该受这些吗?时至今日,用我一个人的性命,成全了这么多人的性命,也成全了他的真心,他可曾给过我机会?我从一开始就没得选,不是吗?”

  前尘往事再回首,一丝怅然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我仿佛是问着他,又像在问自己。心口微微地刺痛,从头到尾,他在乎过的人都不是我,他的眼睛不曾真正地注视过我,他是在透过我看着一个亡魂,一个我永远也无法取代的人!

  是他活在梦里,亦或是我?

  ——“我等了千年,辗转到头,你却还是不要我吗?”

  那一句痛彻心扉的叹息,是他放下尊严,不,早在我重回凤阳城,重见他的第一面时,他就放下了尊严,为了求一句原谅,为了求一段早已失落的情缘。

  心底无边无际的绝望,渐渐蔓延开来,我不是他要等的人,他的深情,他的怨恨,都在千年前给了那个名叫迦兰的女子。

  等不来,找不到,寻不见,便重新塑造一个迦兰神女,为了醒月,也为了他自己。

  而我,又是谁呢?

  木樨花掉在石桌上,翻转着落入尘土,苏沫拾起那片花瓣,盯着沾在上面的尘星,久久无言。

  “阿苏,只有一句你说对了,传说,不过是个故事,说给那些相信它的人听的——美丽的故事而已。”

  苏沫垂下头沉思片刻,抬头时,眸中一片清明:“……丫头,你嘴里说不恨他,其实心里还是气他,对吗?说起来,有时你倒比章兰那傻小子更让人费解。”

  我听苏沫不仅直呼公子兰的名讳,更将他说成傻小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苏沫见我笑了,也跟着肆无忌惮地笑道:“当年你从含章宫到东皋紫宸府,九死一生地硬闯过来了,想说你这丫头精乖狡诈,但你后来在望舒山庄拼着性命不要,只为了换回区区一个伶人,又蠢得无药可救,若说你是因着对无尘情根深种,也情有可原,但又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你在含章宫里陷害青梅竹马时没有一丝手软,到头来吃尽苦头,为他不惜和东皋皇世子翻脸,为他不惜向醒月蓥帝跪地求一旨赐婚。你这丫头,有时让人恨到牙痒痒,有时又为你心疼,我想蓥帝他执意要娶你,也不是没有道理,或许你本身就值得吧?”

  我抬头看天,一片浮云飘过天际,遮去了日华,在我的脸上投下阴影。木樨香芬在秋风中弥漫,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将香气盈满胸口。

  “呵呵,玄黄老前辈将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我可真要羞愧死了!其实我很自私,我总是责怪旁人不肯真心对我,我却忘了自己也没有付出十分的努力,又怎么可能换来十分的回报?这个道理,以前我是不懂的,所以我怨恨过公子兰,也怨恨过……简荻,但是现在我懂了,而教会我这个道理的人——却是无尘。”

  “丫头,感慨完了,刚才那药,你不是故意吐的吧?”

  “……不是!”

  鎏金铜文鼎中焚着上品瑞脑香,烟霭缭绕如网,青纱帐里透出一点薄光。

  我撩开帘角,美人爹爹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对我展颜而笑:“小丫头终于肯来了?还以为你要怨恨爹爹一辈子呢。”

  我冲美人爹爹眨了眨眼,自行走到棠梨木书案旁的椅中坐下:“爹爹不生我的气就好,我哪敢怨恨爹爹大人?”

  “哦?”爹爹修眉一轩,视线淡淡睇了过来,“怎么说?”

  “三个月前好好一场家宴,全因女儿一人坏了气氛,我看爹爹近日来时常愁眉不展,想是自那日之后为了女儿的事操劳烦恼,女儿心下甚感不安,今夜特意前来给爹爹赔罪。”我咬文嚼字地说完,假意起身向美人爹爹虚拜。

  爹爹嗬了一声,颌下长须被吹得飘动不已:“小丫头如今学的越发识大体了,既然是来赔罪,怎么不背上一捆子荆条?可见没诚意!”

  我哂然一笑:“爹爹以为女儿守规矩识大体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只是觉得你这样,看着不像之前那个小丫头了,倒有些生疏。”美人爹爹迟疑片刻,问道,“手上的伤……可好利落了?”

  心头淡淡地盈起几分暖意,我举起左手在爹爹面前晃了下:“有苏老前辈为女儿调养身子,伤已好多了,只是那根手指……”

  爹爹挥手示意我不必再说,长长地叹了口气:“玄黄老前辈乃一代奇人,他说无法,只怕真是无法了。诶,丫头,你怎么就能……!”

  爹爹的话再说不下去,我坐在椅中,隔着烛台上跳动的火光,细细端详着他的脸。他的眼角上堆积了不少碎纹,鬓发也白了几缕,灯下细看,除了那抹藏在眼中的睿智越显深沉,爹爹毕竟还是老了。

  “爹爹为了女儿的事,在朝中很不痛快吗?”下意识地问出口,才惊觉自己不该多嘴。

  爹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点点头:“烈火烹油,荣华富贵,外人瞧着咱们将军府,那是荣耀到登峰造极无已复加的地步,但内中的实情,却没几个人看得明白。本想着多瞒你一天是一天,让你在出嫁前过些舒心自在的日子,丫头,你不是笨人,心里在想什么,说给爹爹听听如何?”

  我端起几案上的茶碗,揭开盖子,茶水清碧中透出淡淡的褐色,我将茶奉到美人爹爹手中,说道:“爹爹当年因战功震烁朝野,也因战功获罪被贬黜,想必深知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三年前蓥帝因我而得与东皋订下互不兵燹相犯的盟约,如今三年之期已届,以东皋帝君的秉性,绝不会安然与醒月共享天下,何况更有栎炀国偏安一隅,对两国虎视眈眈。天下行将大乱,此时爹爹为醒月带回绿川冈地的数万兵马,正该是英雄豪杰驰骋疆场为国建功立业的时候,蓥帝看重爹爹,抬举女儿,自在情理当中,但若偏偏在此时闹出投军反叛的丑事,只怕于爹爹和青华溪都非好事。”

  美人爹爹酽酽喝一口茶,眸中精光投在我的脸上,默默颔首。

  “家宴那日,花飞雪断我一根手指,十指连心,切指之恨我此生铭刻在心。事后蓥帝下旨严惩,花飞雪固然死不足惜,但她是武翼都骑尉夫人的亲姐姐,是花家寨村长的爱女,也是随青华溪一十八寨投诚归顺的族人。她虽伤我,伤的却是云翊将军的颜面,若蓥帝杀了她,则朝中上下将如何看待爹爹?花家寨老村长一向视女如宝,若是飞雪死了,难保不会生变,则那时绿川数万族人又该遭人怎样看待?如今战祸只在眉睫,蓥帝册封我为帝后不无私心,但也是为着醒月国大局着想,绿川冈地归顺,则醒月西南边疆无后顾之忧,哪怕东皋和栎炀同时举兵来犯,也并无可惧,绿川不稳,则醒月腹背受敌,必然岌岌可危。这些,女儿想得到,爹爹自然也想得到,蓥帝何等睿智,又岂会不懂?故此以他目前的处境,花飞雪更是杀不得。为死一人而伤全身,不若保全了飞雪的性命,保全了所有人,也保全了蓥帝的江山,方不辜负爹爹二十余年来隐姓埋名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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