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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简荻推开房门时狠狠皱了一下眉头,待要说什么,看到我脸上的神色,终于忍住。莫忧察言观色,歉然地道:“公子和姑娘就暂且委屈一下,待改日我与红姨当面提过,再为两位换个干净舒适的住处。”

  “姐姐的大恩大德,我和简郎已是没齿难忘,哪里敢再奢求其他。姐姐快别给自己添麻烦了。”我抢着答道,扒拉掉床帐上悬挂的蛛网,拍了拍床铺,一下子溅起无数浮尘。我呛得连声咳嗽,勉强堆起满脸笑容,望着莫忧。

  莫忧环视房间,看看我,转头和身边的丫头交代了几句,飘到门边去,简荻凑上去和她低声耳语着。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看那两人神色间亲密异常,标准的一对“狼”才女貌,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坐在灰尘堆里,望着他们发呆。

  “公子吩咐的事,奴家这就去办,公子好生歇息吧。”

  莫忧朝简荻柔婉地一笑,莲步款款离去,简荻站在门前望着她的背影,直到莫忧走出院外消失了踪迹,方才回身走到我的面前。

  “公子刚脱离劫难即遇贵人,贵人还是个大美人,真是好福气啊,哈哈,哈哈……”话刚出口,自己先怔了一下,这话里藏不住的酸味,怎么听怎么像是深闺怨妇在抱怨流连花丛的丈夫。

  简荻微一怔神,深深凝视我半晌,突然低头闷笑起来。我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从床铺上站起来,又坐回去。

  “公子笑什么呢?!难道我说错话了吗?”

  他憋了半天才憋住笑,但眉眼间还是掩不去嘲谑,一蹲身坐到我的身边,拉起我的手,语重心长地问:“丫头,你吃醋了?”

  轰隆一声,脑子里瞬间火山爆发,天崩地裂,我脸上热辣辣的,用力甩手,嘴里辩解道:“谁,谁有工夫吃醋?!我为什么要吃醋?!吃谁的醋?!”

  正和他闹着,门外响起脚步声,听得一个女子在破窗下轻咳一声。简荻松开我的手,走过去打开房门,从女子手中接过一只紫木匣子。我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匣子。他转身走到床前,将匣子盖打开,匣底的空格中装着满满的瓷瓶。

  简荻拣出一只瓷瓶,看了看瓶身上的红签,放下,又拿起另一瓶。挑了五六瓶后,将一只黑瓷瓶的盖子揭开。

  “丫头,把手伸过来。”

  “做什么?”我话音未落,他探手攥住我的手腕翻转朝天,斜着瓶口,弹出些药末,撒在我的手心上。

  “哇啊啊啊——”

  我一声尖叫直达云霄,药末刚落进掌心,立时引来钻心的痛。我怨恨地瞪着简荻,他看也不看我,自顾翻检着药瓶。这次他拿起青色的瓷瓶,拔掉了塞子,眉峰微微一挑,露出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我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将手藏到背后,这次死活也不肯再伸出去。小屁孩一定是故意报复我,居然用这么惨绝人寰的法子让我痛不欲生。我可怜的手啊……不会是被废掉了吧?

  “我陪公子这一路走到江偃,殷勤伺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公子却为何如此待我?”我带着颤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他淡淡地扫我一眼,“丫头,你的掌心当日被刀锋所伤,又碰了水,我看你每日里忍痛很是辛苦,这才好心地向主人家要来了伤药。你那手若再不医治,我看索性剁掉算了。”

  我心里一凛,原来他早已察觉我手上的伤,当日我的手心被君亦清用刀割伤,后来又为简荻下水抓鱼,虽然当时没觉得异样,但隔日便开始感到刺骨之痛。伤口没有处理,天又渐渐热起来,这些天更是疼得厉害,偶尔还流出脓血。

  “丫头……”简荻为我仔细包扎好伤口。我看着白布一圈又一圈地缠在手掌上,像极了绕指而过的柔丝。

  “嗯。”我心不在焉地应一声,抬起头时,才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我,“公子,怎么了?”

  他摇头,放下手里的药瓶和纱布,张了张口,却又顿住,只是盯着匣子里的瓶瓶罐罐发呆。

  “公子是不是有事吩咐?”我试探地问着。恍惚间他看了我一眼,而后勉强一笑。

  “丫头,如果有一天有人要害我,杀我,你会护着我,帮着我吗?”他轻声问道。

  这话莫名地有些熟悉,忘记了曾几何时,在那层层楼阁重叠的人间仙境里,有个满身珠玉的贵公子斜倚在香榻上,也曾这样笑着问我。

  那时的晚霞横陈,明月刚上梢头。

  夜风穿过低矮的围墙,将荼靡架下的秋千撞了个旋儿,茶香从杯口流出,轻缓地卷入夜色中。围墙的一面残断,石径旁的荷塘中涌起凝练的白雾,新荷还没有成形,包裹在一片水汽氤氲中。

  我喝了口杯中茶,放下茶杯,顺手拿起竹案上的篦子,一片落花飘进了杯中,简荻抱着双臂站在门槛前冲我笑着。

  “丫头,给本公子绾发。”他走过来,将一瓶桂花头油发膏塞进我的手里,斜身躺倒在湘妃榻上,懒懒地翻了个身。

  他的身上只披了一件月白绸衣,领口处松散地打着结,刚刚沐浴过的身上透出一股浸透着花香的热气,月白绸衣轻薄松垮,浮现出隆起的锁骨优雅而淫靡的线条。我将他的满头湿发捧起,将篦子插进发端,缓缓拉到发尾,桂花膏子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荷塘里的蛙鸣入夜后愈发清晰。他闭着眼,浓密的睫羽像两片小扇,微微翘起。

  小院里没有烛火,只有天上的月光投下的淡淡银芒,和纷飞在花间的点点萤火。

  他的脸平和安详,美得动人心魄,我一时玩心大起,边为他梳头边唱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丫头。”他从嗓子里发出舒服的呜呜声,像极了慵懒的猫儿。

  “嗯?”

  “你唱什么,想讨赏吗?”他的眼皮微微一掀,露出一道缝隙。

  我嘿嘿一笑,从瓶中挖出一块香膏均匀涂抹在篦齿上,“公子不知道吧?这梳头可讲究着呢,我刚才唱的那句吉祥话,是专为了给人梳头时听的,叫做梳头歌。”

  简荻没再答话,合拢眼皮任我摆布。他的满头鸦墨长发如灵蛇缠绕在我的指间,我挑起一缕黑发凑到鼻下闻了闻,满溢的桂花香呛得我打了个喷嚏。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他的发丝顺滑,一通到底,黑亮得光可鉴人。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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