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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连浣跪在檀木阶下,脸上尚有未干的泪痕。她转过头,逐一看过连慧、连真、流矽,神色间带出刚毅倔强,不顾命地喊道:“我明白你们的心思!你们,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你们想让连心入主娴月殿,嫉恨我受公子的恩宠,拦了你们的路!你们好深的计谋,好毒的心肠!”

  高挑的殿梁下回荡着她凄厉的喊声,我暗自叹口气。连浣,你话一出口,岂不是在自寻死路?

  连真姑姑露出轻蔑的神色,指着流矽手中那块玉珏,“姑娘为自己辩白,自然在情理当中,但今日之事却容不得你抵赖。这玉珏乃柔兰阁的出宫令符,自你偷拿那日起,宫中多少人在时刻盯着你。冼觞阁的玉珏,你自己交出来,也省得旁人费心劳力动手!”

  连真逼近几步,连浣极力挪动身躯想避开,流矽跟着走上前去,一脚踏在她的手上。

  “啊——”

  连浣一声惨叫,拼力想将手从流矽的脚下撤出,但流矽的脚如有千斤重,碾在她的手掌上纹丝不动。

  “你究竟交是不交?身子受了苦,旁人可替你疼不得!”连真压低身子,直瞪着她问道。

  连浣抬袖擦去泪水,哽咽道:“左右不过……是个死,我还不怕!流觞已经被你们杀了,今日当着公子的面,你们还想杀了我不成?”

  流矽一声冷笑,脚上更加三分力踏下去,“我冼觞阁里的家务事,还不劳姑娘费心,但姑娘指使流觞偷玉,恐怕也没安什么好心吧?”

  长殿中飒飒刮过一阵疾风,将鲛人灯火卷得飘忽不定。飞纱入帘栊,冰绫水晶叮咚响个不住。

  连浣面色灰败,渐收起眼中的泪水,“流矽主上既已洞悉前因后果,何必演出今日的这场戏呢?一人做事一人当,当初确是我调唆流觞偷盗令符陷害于你和花不语。”

  “若没有今天的这场戏,你会如此痛快地交代吗?”连真姑姑站到两人身边,与流矽换了个眼色,流矽慢慢将脚从连浣的手背上挪开。

  “姑娘妄图一石二鸟,通过流觞之手将柔兰阁玉珏交给天香阁的花不语,引她出宫,这样旁人追查起来,也查不到你的头上。你事后又诓骗流觞丫头偷出冼觞阁玉珏,陷害冼觞阁主擅失令符。流觞丫头美则美矣,可惜没脑子,信了你的调唆竟做出蠢事。若非花丫头福大命大,只怕此刻受罪的人该是她了吧?”

  连真说完,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直直地落在我的脸上。她妍丽的眉目中盈满笑意,眼神示意我上前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拨开人群,挽起纤长黑绫越众而出,缓步走到连浣的面前。

  她的眸光死死盯在我臂间的纱绫上,脸上尚有未干透的泪水。我慢慢垂下头,冲她绽起轻柔的笑容,“姐姐如此绝顶风流的人品,这会子怎么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妹妹看在眼里,心里直替姐姐惋惜。美人原是该被万般爱怜才好,姐姐说呢?”

  我知道我此时的嘴脸极像得志的小人,但连浣对我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一句落井下石就能揭过去。她欲置我于死地,我在她心口剜上一刀,就此互不相欠。

  “花不语!我不用你假惺惺装好人,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你看看这里的这些人,他们都等着看你怎么死呢!今日连心入主娴月殿,明儿个就是你的死期,你又得意什么?!你以为公子是真心待你?别做千秋大梦了!”

  连浣猛地起身,作势向我扑来,我冷眼待她离得近了,一脚踹过去。她猝不及防,被我踹得向后仰倒,合身滚落在冰冷的殿砖上。

  “我的死活,不劳姐姐费心,我看你想好自己的死法才是正经,省得到时候受罪,不如求公子赏你个痛快!”

  将连浣掼在地上,我退后站定,目光瞬间攫住公子兰,与他的视线在电光石火间交会。他的肩头微震,眉宇间恍过一丝迷惘,狂乱的眼神一瞬即逝。

  良久之后,他的唇边渐渐挽起冷冷的微笑,将我的心神卷入如斯清冷的面容中。我收回视线,眼尾扫过他收纳在袖中的双手,正自微微颤抖,似是极力隐忍着什么。

  连真姑姑艳红的指甲掐在连浣的脸畔,划出一丝血痕,“流觞在公子生辰那日于呈恩殿前献舞,你怕她的风头太健,抢去公子瞩目,索性将她交给你的冼觞阁玉珏隐匿下来。将来东窗事发,宫中丢的两块玉珏,一块在花不语手中,另一块出自冼觞阁,任谁也怀疑不了你连浣!这从始至终,究竟是谁的心思更毒辣呢?”

  连真的话音久久回荡在娴月殿的琼梁之下,殿宇外日华高照,在白璧石坊上洒下耀目金芒。

  纱幔翩飞,从公子兰的面前荡过,将他的眉目隐在朦胧月纱之后。

  连浣伏在木阶前,茫然地盯着地砖上倒映的脸庞。

  一阵悠扬的歌声在娴月殿中响起,仿佛从长殿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那声音极是凄婉轻灵,绕过殿柱漫地袭来。

  连浣浑身如被电击,蓦地战栗起来。她抬头四下张望,眼中明显流露出惊惧,指着幽深黑暗的内殿喊道:“连汀!是连汀主上回来了,是她!她来向我索命……主上,不关我的事!是公子当年叫我在你身边监视,换下你练功时的聚烟香。一切,一切和我无关啊!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她叫得凄厉,一声高过一声,听得人毛骨悚然,仿佛连汀就近在左右,正伺机要害人性命。

  连慧枯槁长指蓦弹,一粒黑色的丸药恰好落进她的嘴里,连浣咳嗽着欲将药吐出去,浓臭的药味顷刻间化开,弥散在空气里。

  “你这孩子不识抬举,竟连公子也敢诬陷,可见是活腻味了!老婆子这里有颗灵丹妙药,能助你略复神智,倘再胡言乱语,休怪我立时催动药力取你性命!”

  连浣怔怔地望着连慧,无声地哽咽起来。

  功名成败咫尺间,连浣败得彻底,含章宫一夕之间将她打入人间地狱,自此后,她唯有炼火可偎严寒可依,她已从高高的天上摔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身入含章宫,进不得柔兰阁,你只有死路一条。”

  连真姑姑的话犹响在耳边,只有我心里清楚,娴月殿并非我的目标,柔兰阁也不是。眼前端坐华宇的男子,唯有他,才是一切!

  “差不多,正戏也该开场了。”从高台之上传来清越的声音,公子兰优雅地扬起手,如水长袖扫过月帘。

  帘影纷乱,辉光斜映。

  “娴月殿选主乃是含章宫中的盛事,流矽,你去将两位贵人请来,共赏此佳景。”公子兰的唇边盈盈而笑,口吻透着淡淡的嘲讽。

  流矽领命而去,连慧坐在椅中不断地咳嗽,连心递上一只药丸,她接过后掐开蜡封,掼进口中。

  “百草堂主上平日操劳,还须多保养身子。”公子兰朝连慧投去关怀的一瞥,续道,“今日选主,凡能者皆可一展才学,谁于含章宫有极大裨益,这娴月殿便以此人为主。”

  我退后几步,将身形隐入人群,冷眼环视身周。有人眼中透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有人自觉无力夺主满脸遗恨,有人高深莫测让人看不出心思。连真姑姑的眉目低垂,一双眼盯着殿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慧坐在椅中,老神在在,似乎对选主之事漠不关心,可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到连心的身上。

  流矽很快回转,进殿时身后跟着两队护卫,各穿红黑双色护甲,一眼望去泾渭分明,显然是华容公子和公子荻的先头军。

  宫绸羽缎簌声漫响,殿外一抹红影远行而来,不一刻工夫便走进娴月殿中。冥蓝灯火自华容公子的脸前闪过,他身上所穿茜素红衣随风挽动,在身后飘起悠扬的弧度。

  华容公子走到檀木阶旁,择椅落座,公子荻紧跟着满脸嬉笑地迈进殿来。小屁孩边走边停,目光四处游移。我心知不妙,闪身欲躲,却被他一眼捉到形迹,冲我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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