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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如此一来,她更觉这尹清不似常人,竟会让她想不透。

  殿试后,共取一甲三人,二甲二十八人,三甲四十六人,其中女进士共六人。

  此次进士科虽没女子问鼎一甲之位,可孟廷辉却已是欣喜非常,从没想过这一科竟能取女子六人为进士,当下又重重地感激起皇上来。

  果然是明她之心,予她所想,叫她深深深深地念他之好,心也为之折。

  这七十七名新进士去吏部侯名之日,孟廷辉自然在场。她一身紫章官裙配金鱼袋格外耀眼,脑后流云髻一丝不苟,周围忙碌的都是些吏部考课院的官吏们,时而恭请她意,倒衬得她愈发得势,使得那些新科进士们忍不住地将她看来看去。

  目光起先是偷偷摸摸的,见她并无不快,便渐渐胆大张望起来,簇簇好奇的目光似要将她心肺尽数看穿,一寸不留。

  孟廷辉孟大人,入朝不到三年便在两制大臣之列,深得皇上宠信,手掌吏部铨课重务,北上潮安平禁军逆乱,在朝张改科举取士之制,眼下更是做了这天下士林望眼欲穿的新帝登基后首次进士科副考——纵是传言中说她希意苛酷阴狠,又怎敌她这一身光芒来得诱人?

  可那些目光中,却有一双始终是淡淡的,不急不躁的,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的。

  孟廷辉一触及那目光,便知是谁,当下也未躲闪,直迎着看了回去。

  尹清在人群中冲她扬了扬嘴角,依旧如那一日在礼部贡院外一般,浅浅一揖,好像在看见这一身官裙的她时也是毫不意外。

  她心中对此人的疑虑更是深了,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初登进士第的年轻朝臣,可她又实说不出那股怪异之感到底为何。

  待诸事将毕,新科进士们依例由人领出大内,之后又逾小半日,吏部这边才正式敲定了二、三甲进士的官职,誊清了之后便往中书报呈而去。

  夜将黑,孟廷辉人过御街之时,心中正在兀自盘算,不知这一次中书那边可会有人对吏部奏议的札子再次批驳。

  那边却有男子叫她道:“孟大人。”

  她扭头,见是尹清站在一株朱漆杈子下,拢着双袖,在等她。

  ……想来也该是如此。

  她目睹朝事若干,自己当初亦是一路这样走过来的,怎会不知这个男子定是对她有所求取,于是便道:“足下可有表字,方便我称呼?”

  尹清淡淡一笑,朝她走近两步,“孟大人果然不同寻常女子,毫不拖泥带水。在下草字复光。”

  孟廷辉垂睫一想,直接问他道:“以你之才,状元之位亦是唾手可取,怎会落至二甲之中?”

  尹清嘴角淡笑未褪,“因为下官不愿出风头。初初入朝,锋芒毕露可不是什么好事,孟大人以为呢?”

  她心底微震。

  这的确是个聪明人,而这句话亦有所指,分明是称她当年入朝之时便是因锋芒过露而招致那么多麻烦的。

  她一时告诫自己不得小觑这个才中进士的年轻人,手也忍不住地在袖中攥紧,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轻声道:“之前左谏议大人曹大人来向我举荐过足下,不知足下眼下心意可曾变过?”

  尹清听得明白,静望她片刻,方说:“若是有变,下官何必要在这里等着孟大人?”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恭敬地呈上来,口中道:“下官观朝中风云,想必孟大人眼下正需此物,便当作是下官聊表心诚之意。”

  孟廷辉亦不推拒,伸手接过,就着街边昏光打开匣子,见里面是一叠信笺。她随手抽出一封来看,目光匆匆扫过,脸色登时就变了,抬头惊道:“这……”

  §88.垮台(上)

  尹清的眼神淡淡的,笑容也依旧是淡淡的,好像早已料到她会如此惊讶,但又不急着开口解释,好像是在等着她下一步的举动。

  孟廷辉握着这一匣薄薄信笺,却好像是握着千钧重物一般,手腕轻轻在缠。

  如何不惊?

  这竟然是徐亭近三年来与旧友郝况所通的数十封私信!

  郝况,先朝显平六年举进士为官,凡历二帝,又经改国易朝,曾经官拜三司使,后因体虚多病而告老还乡,自乾德二十五年十一月病死于永兴路柳州家宅中。皇上得知后还特意对其追封赠,这对前朝老臣的浩荡皇恩也令其时一干朝臣们颇为动容。

  郝况与徐亭同年举进士,两人在朝中为官数年,情谊匪浅。自郝况以病致仕数年间,徐亭时常多有礼赠,便是官拜右相后亦未疏远已居边路的郝况。这两位老臣私交甚好,朝中可谓是无人不知。自当初移都合朝以来,朝中入仕数十年的老臣们早已是老的老病的病,年年均有致仕者,便是如今在朝当权的这几位肱骨重臣,又有哪一个仍似当年胸怀壮阔、气骨昂扬?因而老臣们之间惺惺相惜,旁人看在眼中也未觉得有何不对,毕竟多年同僚情谊难割,纵是致仕后仍与朝官互通有无,亦未为怪。

  但眼下这私信的字句却颇为触目惊心,直叫她不敢相信这是出自徐亭亲笔。

  她手中拿的这一封落款正是三年前的。当时皇上还是皇太子,可徐亭却已对太子主政之向颇为不满,在写与郝况的这封信上多加排斥,字里行间满是怨气。她虽然没仔细去读匣内其他信上写了些什么,可却已能想见这些定然都是徐亭对皇上的不满之词,否则尹清也不必拿来给她,还称这是“聊表心诚之意”的见面礼……

  她当然知道这东西的分量,但是她怎么都想不通尹清怎么会有这些徐亭与郝况间的私信——郝况病逝后,家人仍旧留在永兴路柳州,两个儿子分别在千里之外的河阳东、西路做官,而尹清出身潮安北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郝况家中攀上关系。莫说这些私信至极的信笺,便是郝家的寻常物件,他又如何能取到手?

  天气虽暖,可夜风过街,仍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眼前这个男人脸上的笑容过于,莫测,实在是令她不敢轻易揣度其意。几经细想,她才问出口:“你是如何得到这些信的?”

  尹清却不答,只道:“此物仅表下官愿附孟大人之意,孟大人若觉有用,只管拿了去用,不必追究这些信件的来历。”

  孟廷辉却怕自己着了他的道,口中冷笑道:“你一个初初入朝的新科进士,安得有如此手腕?你就不怕我拿了这些东西直呈徐相案前,令你马跌人落、从此在朝永不得翻身?”

  不过是才见过两面的男子,要叫她如何去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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