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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睿思殿外站了一列内侍宫人,脸色都有些惶恐,显是被从里面喝遣出来的,此时候在外面,进不能退不能,人人都是尴尬不已。

  孟廷辉随意问了个人:“卫寺卿田大人可还在里面?”

  宫人摇头,小道:“皇上有言,让田大人回枢府去把事情同方、江二位大人说明白了,再与二人一同入殿。”

  她听了不由蹙眉,道:“我求见皇上,烦请通禀一声。”

  宫人犹豫了一下,半晌才答话:“孟大人若要见皇上,直接入殿觐见就是……”

  孟廷辉知道这人此时皆是畏怕皇上怒火波及无辜,便也不多言,撩裙登阶而上,在外亦未叩禀,直接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案下落了一地地折子。其间兵报奏折上的朱字,一角惊目。

  她反手关门,抬眼向上望去。就见他撑臂斜身坐着,一双长腿叠搭在案,后颈微仰,眸子轻阖,发后玉簪亦除,人似是在闭目养神。

  若非这一地散章昭示着方才此处怒火倘佯,她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他脸上有何怒意残存。

  忽然想起当初她与他第一次单独在大殿之上相见时。他亦是这副慵散无羁之态,只一刹便令她心跳若飞。却不想,如今他已身登九五之位,还会露出这种模样。

  许是不曾料到此时会有人不禀而入才会这么放松,直袒不为臣民所知地一面。朝臣皆知他自从登基以来便常常夜宿睿思殿,西华宫地寝殿根本就是个空壳摆设。她更是能够想像得到这段日子来他有多累,眼见他此刻疲态,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他听见殿门开合之声,蓦然睁眼看过来。

  眉梢犀利如常,眸色淬亮,目光直扫向她的脸。

  她迎上他的目光,轻道:“陛下。”然后小步走上前弯腰将地上已成狼藉之状的奏疏折章拾起来,一本本摞好,放回他面前案上。

  他的姿势没变,脸色亦没变目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又阖上眼头到尾都没开口。

  可他越是这样面无波澜,她便越是知道他心中是怎样的一片翻天怒浪。

  登基尚不及半年,北境重路便出了此等逆天大乱。是无视他的帝威皇权,更是挑衅他的容耐之度。依照他那强悍心性,一营禁军哗变、占城杀将,当属罪不可赦。若非是乱军掳扣了沈知书,只怕他早已下令调兵清剿了。

  沈知书自幼与他一起长大,做皇太子伴读数年间二人俯仰同处一殿,其后历太学、入仕直到出知青州前,更是他的亲腹之臣,此番遵他之意远赴潮安北路任青州知州,却偏偏遭逢此难

  他心中又该是个什么滋味。

  她站在案旁着他这张毫不带情的俊脸,隔了好半晌,才终是开口道:“陛下,沈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此番定会平安而返。”

  他闻言,略微一挑眉,脸色愈发沉黯,仍是闭着眼不吭声。

  她轻轻踮脚,伸手将他散乱的袍襟整理了一番,又道:“陛下心里面要是不痛快,就与臣说说话,这样憋着反而难受。”

  他一把将她的手压在胸口。

  良久无言。

  一殿灯烛暖焰摇曳,细烟逶迤尽散,她的手被他攥得极痛,可却沉静而立,自始自终未再道一字。

  她知他一向不善多言,可他越是不言,她心中便越是替他难受。她宁可他能够像她一样无所顾忌地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可那又怎么可能。他是这天下最不该有所顾忌之人,可他却又是这天下顾忌最多之人。

  殿外忽起脚步声,这回却有宫人前来叩禀,声音细小:“陛下,中书和枢府的大人们都来了。”

  他缓缓松开她的手,睁眼道:“宣。”一收双腿,一抖袍摆,坐正身子后,脸上一副沉肃之色。

  方才的怠然神情顷刻间便没了影踪。

  两扇朱门哗啦一下被人打开,一众紫袍玉冠鱼贯而入,列于殿上,纷纷开口道:“陛下。”

  她退后几步,悄然望过去,见来者是尚书左仆射古钦、尚书右仆射徐亭、左丞周必、右丞王元德、参知政事叶适、吴清,枢密使方恺、枢密副使何澹、同知枢密院事江平,与卫尉寺卿田符、职方司主事陈源共十一人,满满当当地分列两边,令这一殿阁顿显狭仄。

  方才听那小黄门说皇上诏二府重臣入议时,她绝没没到所诏之人会是中书、枢府、兵部、卫尉寺四处的十一臣,心里不由一沉,才觉自己来此是冲动冒失之举,当下便欲告退出殿。

  那一列重臣们亦已看见这边的她,不由面面相觑,脸色皆不自然。

  孟廷辉颇为知趣,低头道:“在下奉旨编修起居注,方才来殿请陛下加注昨日数言,此时不敢多扰诸位宰执议政,恕在下先行告退。”说着,便对上行了大礼,身退欲行。

  “不必。”他开口,见她站住不动,才将目光探向古钦那边,冷声道:“可都已知晓了?”

  田符忙上前道:“方才只来得及同枢府诸位大人说,中书宰执还不知详细。”但见孟廷辉在侧,言辞间便犹豫了起来,半晌才又开口,对众人简述了柳旗大营哗变一事之起因现状。

  柳旗县在青州东一百八十里,因与北境交壤,数十年来皆有禁军驻屯,这些禁军将士们平日里虽不出巡檄,但粮饷一直比别的大营优厚。自年前两国互市之后,潮安北路转运使温迪便以北境事平之由,欲减柳旗大营虚废粮银。谁知柳旗禁军一贯骄悍,令还未至闻声作乱以抗温迪之议,柳旗县知县高海刑囚为首小校、将其杖刑处死,当下令一营将兵心生怨怒,群起为乱,杀知县高海、枭其首于木柱之上、日夜以箭射之。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闻得哗变一事,不敢往报朝中,急令青州知州沈知书携粮银往柳旗县招抚作乱禁军,允其不减粮饷半分,却不料沈知书一近县城,便被乱军逮扣入营声称自知为乱乃属大罪、不信董义成不咎其罪之言,非要朝廷出诏赦众人之罪,乃肯释沈知书、投械归顺。

  待田符讲完,古钦等人的色俱是大变口却无言。

  她默声站在上,听得亦是心惊肉跳。虽知常年驻守北境禁军皆穷苦,却没料到这些营兵们能骄纵狠悍若此,全然不将王法放在眼中,连知县都敢说杀便杀,而沈知书此时被乱军扣于营中,便说是命悬一线也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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