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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八五、疑

  钟声响起的时候,华镜寒正在星塔内拾阶而上。巨大的震颤惊起了飞檐上停驻的鸟儿,几十片大大小小的影子齐齐扑向夕阳之中。

  她扶着栏杆站定,凝望这画面,望了好一会儿,直到它们越飞越远,最后消失在不可知的彼方——不知为什么,那瞬间,红莲少女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路上自己和连长安的闲谈,忽然觉得一阵温暖与酸楚染透心扉。

  她喜欢她的“尘哥哥”,不是妹妹仰慕兄长,而是女人爱着男人,而这个悖拗人伦的秘密,她始终死死压在心底,只有连长安知道,只有那盲目的女子用冥冥中的另一双眼睛瞬间洞穿——不止如此,她还笑着对她说,跟喜欢的男人在一起,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

  华镜寒自小在红莲的花蕊中长大,她根本没有年龄相近的伙伴,只有同为嫡系的竞争对手,只有不断讨好她、想靠她飞黄腾达的旁系宗亲,剩下的则全都是视她为主人和神明的男女奴仆。从来没有人肯和她并肩站立,哪怕只是信口闲话,他们若不是朝她下跪,就是恨不得用刀子捅她的背——甚至连华镜尘也不例外,就连尘哥哥也时刻将“嫡庶”二字挂在嘴边,对她无比关切,却又莫名疏远……那样私密而贴心的话语,记忆中从没有人和她讲过。朋友,也许某种意义上来说,连长安是她的第一个朋友;这是她第一次受到平等而友善的对待。

  ——可如今,这个朋友,却丧心病狂,害死了自己嫡亲的祖父!

  昨夜,她因祖父的吩咐,并没有在白莲宗主的洗尘宴上露面。等有人跑去禀报少主事有不妥,她匆匆忙忙赶到时,只见两扇大门轰然洞开,从来都是那么镇定的尘哥哥惊慌失措跑了出来,边跑还边喊:“宗主遇刺!莲华之女刺杀宗主大人!”

  接下来就是一片混乱,仿佛草原上的那一夜,仿佛荒村中的那一晚,满地鲜血,剑光如雪,连长安蜷缩在血泊中,皮肤上一道一道莲花的虚影闪烁不定,死亡的恐惧从天而降,脑海中劈下一道一道巨大闪电,胸中宛如擂鼓。

  “不要过去!”华镜寒听见自己在喊着,用前所未有的强硬口吻,“不要妄动!危险!”

  ——那嗜血的鬼神又要醒来,毫无疑问。

  可是这时候,慌乱的人群中不知是谁轻声开口——仿佛魔鬼的低语:“无论是谁,能替宗主报仇,就该是下任宗主……”

  没人知道这话是谁说的,但气氛无疑立刻改变,华镜寒甚至都能看见他们眼底幽幽的绿光。

  大片殷红与暗黑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完了,”她身子微微一晃,不由想,“完了……”

  他们猛扑了过去——她的兄弟姐妹,她的父母叔伯,人数太多,在这个被诅咒的家族之中,血液因权欲而滚烫的子孙们实在太多太多,她完全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有鲜红顺着条石地板蜿蜒流淌,流成一道河。

  ***

  在晚钟的余音里,连长安坐在床塌边,门外隐约传来侍女的声音,吴侬软语动听悦耳:“宗主大人,您……”

  ——这“宗主”二字绝不是称呼她的。

  怎的?难道红莲宗主并没有死?难道红莲华氏岐黄之首名不虚传,果有秘术;或者华镜尘那一剑其实并未刺中要害?

  门轴“吱呀”轻响,足音纷至沓来。这脚步轻键快捷,无疑不会属于老人。一个名字骤然闪现,连长安微微侧头,叹息道:“……华姑娘?”

  对方的呼吸变了,果然没有猜错。

  连长安又问:“红莲宗主……现在可好?”

  少女的回答倔强而冷酷,伤感而气愤:“红莲宗主……此刻就站在你面前!”

  连长安缓缓摇头:“老宗主他……果然……”

  “我爷爷已叫你们害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听华镜寒的声音,她似乎将要哭出来。

  连长安忽然不想分辩,她明白再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血花四开,性命凋萎,无论理由如何,这些都是真真切切的,这个血仇早就真真切切结下了。何况,偏偏是她……即使瞎子也能看出,红莲少女对她的“尘哥哥”可是一味倾心爱慕,简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而如今新宗主竟然是她,这也是……华镜尘早就谋算好的么?

  树立一个傀儡,自此执掌红莲,这就是那个天才那个疯子真正的目的?

  ——不,连长安暗暗摇头,绝不会这么简单。

  新任红莲宗主绝非难对付的人物,她见连长安低头沉思,长久不语,自己倒先焦躁起来:“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好心好意帮你,千里迢迢带你回来,你却恩将仇报?”

  连长安简直想要笑了——我有什么好说的?我说的,你就会听么?

  所以她就当真笑出声,边笑边叹:“华镜寒,你如此简单天真,也许真的是种莫大福气!”

  新任红莲宗主怒道:“你还……还敢出言讽刺?”

  “我没讽刺你,”连长安轻轻摇头,“是你的‘尘哥哥’说的,他说你是天生的艳阳之子,所以对世上的黑暗视而不见。”

  ——你是我的朋友,我曾想把你当成朋友……

  晶莹的泪珠从华镜寒眼角溢出,在这个乱世之中,只有真正有福之人,才能觉得委屈就哭,觉得开心就笑,才能在任何时候尽情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你死心吧!”她大声对她说,“我爷爷的仇……我们一定会报的。”

  “……一定?”连长安沉吟,随即微笑,“一定会报,但不是现在,对吧?你们不是不想杀我,你们是杀不掉我,昨夜逼我就缚,已然血流成河——昨夜,当那鬼怪出现时,我并非和之前一样全无所知,它的确成长了,但我也是。华镜尘一定对你们说,如果贸然动手,很有可能酿成灭顶之灾,但也不能就这么放我走……是吗?”

  “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连长安深吸一口气,尽量将这句话说得平淡无奇,“因为在你的‘尘哥哥’杀掉红莲宗主的时候,就已经这么计划好了啊……”

  华镜寒果然暴怒:“你血口喷人!”

  连长安面无表情——她忽然明白了面无表情的好处,至少它可以让对方的心无形间被疑惑牵引,不知不觉落入毂中。表情也是一种武器,就像话语,就像声音,就像微笑和泪水,而且威力无穷。

  ——华镜尘,你那样仿佛神像一般姿仪不凡的外表,你那温柔情话般慢条斯理的嗓音,你那几乎不可撼动的坚硬的心,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又下了怎样的决定,才终究炼成的呢?

  “……我累了。”白莲宗主对红莲宗主一摆手,口气就像是吩咐侍女,“没什么事你就下去吧。”

  受到如此轻蔑的对待,这一次已不止是愤怒,华镜寒全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即使我们不能拿你怎么样,你还有同伴不是吗?慕容澈……你丈夫,他在宴会场内行凶,杀伤了我的十几位叔伯,他发生什么事你也完全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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