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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我……幼时我身上并没有‘莲印’,待它真正出现,又与怀箴……与其他人的迥然不同……”连长安以这件事实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那时候他们当然没有分道扬镳。华镜尘最终别无选择,只有点头答应,然后红莲兄妹准备马匹行李,慕容澈则去安葬祠堂内外的十数具尸身,他们首先必须动身离开这处凶地。

  供桌下的地窖此刻派上了用场,无论是强盗还是妇人,是幼童还是车夫,是纯洁无辜还是满手罪恶,如今他们比肩接踵,血泪交融,他们最终的结果都是归于尘土——如果真的有所谓“命运”,那么凡人皆有一死,人世枯荣轮转,这就是最强悍的“命定”,这就是无常。

  旁观着这么多鲜活的性命转瞬消散,无论原因为何,都绝对不会是件快乐的事情,即使坐上了马车离开了荒村,慕容澈依然长久沉默。“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曾经那么光鲜亮丽、歌谣般的言辞,仿佛纯金包裹的长弓,仿佛身上一件华美衣裳;自己曾经那样钟爱的一句话——只可惜当时,像所有青涩却狂妄的年轻人一样,只看得见它美好激越的一面,却全然看不见它的重量。

  直到那一天傍晚,他们到达了长江边上的乌鸦渡,到达了究竟是乘船南下建业还是骑马北上金州的分界处;用过膳食之后,慕容澈才将两次借用连长安的身体出现的“天之君”的事情,详详细细讲述了一遍——当然,除过那一句,仿佛魔咒般的那一句:“便如同……汝与彼人同在。”

  从始至终,连长安一直默默倾听,甚至没有插口提什么疑问。仿佛这一切并不匪夷所思,也非诡异恐怖,仿佛这一切都是别人的故事,与自己全无关联。或者……她其实早有预感,只是从来都藏在心底,努力说服自己“其实我很幸福,其实那并不真正存在”……但如今她显然已经成长,她已无所畏惧。

  离开草原之前,在金帐背后山丘上的那一夜,慕容澈曾听她讲过有关扎格尔的预言,还有扎格尔对待命运那无人能及的坦诚与勇气……如今的她赫然也有同样的勇气,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光阴,她的变化可有多么大啊!那一夜,山顶烈风如刀,而她的誓言也分明锋利如刀:“无论真相如何,无论‘命运’是否真的注定,我发誓从此绝不逃避,我发誓从此面对一切!”

  ——慕容澈知道自己断然没有“绝不逃避”、“面对一切”的决心,至少他依然不敢告诉她自己的身份,自己真正的那个名字。他在内心深处努力说服自己,这是为了不让她再次陷入旧事,不让悲伤或者愤怒再度伤害她的心——可是,其实慕容澈也非常清楚,这些只不过都是借口,只不过因为……他在她当年最为孤单无助的时候,没有选择信任她,他为此悔恨终生。

  当那充满腥风血雨以及死亡气息的描述终告结束,连长安微微叹口气,乌黑空旷的双眼眨了眨,平静开口道:“那么好吧,现在轮到我来讲。”

  她讲起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少年时光,自己对父亲的痛恨和渴望,对妹妹的羡慕与嫉妒,对那个男人的迷恋与钟情……她统统平铺直叙,毫不讳言——只不过,听着自己的名字不断自那双柔唇中迸出,此时的慕容澈怀内那份复杂情愫,无人可以言说。

  “令堂……先逝的令堂既然身世不明,那么很可能正是华氏子孙。”一直默默无语的华镜尘至此终于开口,“红莲与白莲本是世仇,血脉各为本国所珍视,两者之间又隔个一条长江,实不该有子弟流落在外,乃至于巧到与对方配合成婚才是。但除此之外,真的无法解释,预言中为何称你为‘莲华之女’……也许真的很简单,就是指连氏与华氏之女。”

  “我也这么猜测过。”连长安承认,“所以我自小和平常人一样,后来生出的莲印又那样与众不同……哦,是了,也许我想到了;也许原因就在那里,就在于连怀箴给我下了‘紫瑞香’,一切怪事都是在那之后发生的……”

  “紫瑞香?”华镜尘忽然笑了,“莲华之女,也许的确如此。您大概不知道吧,紫瑞香正是我红莲子弟修习内功时常用的引子,或者说,是一种可以逼出自身潜力的补药——是的,对白莲是无解剧毒,对红莲却是无上灵丹。我们的血统和我们的命运一样,原本就是阴和阳,是剑与盾,是针锋相对且截然相反的……也许您的出生本身就是偶然,或者干脆是个奇迹,这样的两支血脉竟能合二为一?真真不可思议。”

  听到这里,慕容澈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他忍不住脱口问道:“即是毒药,又是补药……所以,长安吃了紫瑞香后,身体忽然出现莲印,同时又身中剧毒?”

  “剧毒?”连长安一愣,片刻后,嘴角缓缓上弯,现出一个笑影,“是的,剧毒……我想起来了。只不过后来,毒似乎不治而愈。”

  “并没有、并没有不治而愈!”这时候说话的是华镜寒,小姑娘很有些紧张——在连长安身边时,她总是这样——连声音都磕磕巴巴的,“我和尘哥哥、和尘哥哥救了叶洲的时候,他的身体里、身体里就有紫瑞香,他中了剧毒,又受了重、重伤……其实那一次他已经要死了,但尘哥哥用高明针法替他吊住一口气,然后用你的血救了他。”

  “我的……血?”

  “你忘了吗?我们在龙城的‘交易’,用三个条件换了三次你的‘莲华血’?后来其中一只灵蛭为了救叶洲,就这么用掉了。”

  连长安犹然不解:“可是叶洲怎会……怎会也中了紫瑞香的毒?”

  ——她的眼睛瞎了,她自然看不到慕容澈的脸色,否则一定会悟出点什么的。

  “……哦,是了;”问题出口不过片刻,她已自己找到了答案,“他不是白莲,紫瑞香对他应该不起作用,那其实是我身上的毒吧?这么说应该是……‘改血换脉’吗?只可能是这个,依叶洲的性格,这也的确是他会做的事……”

  ——慕容澈哑然,转而不禁失笑。我真疯了,我在胡乱猜疑什么呢?他想,一遇到她的事,我总是这般满怀疯狂。

  八一、宴

  他们最终决定赶往建业——就像连长安的誓言,就像扎格尔的勇气:敢于直面,永不逃避。

  毕竟华氏兄妹所知有限,只有在那里才有所有谜题的答案,才有医治连长安双眼的方法,才有可能解决她和他怀中的“那个鬼”,才是这整个传奇的终焉。

  建业是南晋的国都,与北齐的玉京齐名,堪称当世两大繁华胜地。随着滔滔江水,宽肚的乌篷船将四人送至城下津口,然后他们弃舟登岸,凭华镜尘手中记认,在码头旁的官驿雇佣马匹软轿,接下来便不用操心,自有专人妥善安排,引他们一路入城。

  此地背倚大江,近日又缤纷多雨,满城都是挥不去的烟水气息,甚至连路上行人,都有几分闲适慵懒的姿仪。尽管外埠始终战火纷飞,尽管北齐大军曾有好几次攻至长江对岸,隔着宽阔的江水,南晋人都能清晰看见对方军帐上空飘扬的白莲旗——但那毕竟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近几载北齐军势衰微,南晋朝廷的邸报里满满都是捷信和凯歌。对建业的居民们来说,所谓“乱世”,所谓北齐的风云变幻,所谓比北齐更北的长城那一边的种种故事,都不过是远方地平线上的渺茫阴影,只要长江天险一日存在,便永远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来到这里曾是我的梦……骑在马上的慕容澈,忽然思绪翻飞。他曾多次梦想,有朝一日定要旌旗南指,亲帅大齐百万雄兵横渡天堑,叩开此处坚固的石筑城垣。然后便可以尽情领略南地胜景,在建业的长街上策马驰骋——如今梦想确乎实现了,却是以一种自己从未料想过的、无端讽刺的方式。他不禁回头望一眼连长安乘坐的软轿,口唇间反复沉吟着两个字:无常。

  连长安与华镜寒共乘一轿,自从把话彻底说开,白莲宗主与红莲少主之间的关系,倒无形中融洽许多。她虽然依旧怕她,但已不至于总躲着她,至少可以和她自如交谈了。

  “那边就是朱雀桥!”今日华镜寒精神极好,几乎将半边身子探出轿外,不住对连长安介绍建业的风物水土;显然经过长久的旅行,终于完成使命回返故乡,让她欢快异常,“这里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每年上元夜我们都会架起烟花,彻夜燃放,将夜空映照得宛如白昼。”

  “一定很美,”连长安解颐一笑,“我仿佛都能看见了。”

  华镜寒脸色立时黯然,她将身子缩了回来。“……没关系的,”她劝她,“等见了我们宗主,我一定帮你求恳,一定能找到让你重见光明的方法。”

  “谢谢你,”连长安由衷道谢;一路相处,她早已发现红莲少女虽有十七八岁,可根本还是个天真孩童,简单直白得几乎令人不可思议,“其实我已渐渐习惯黑暗了——黑暗让我冷静,让我思考从来没有想过的事,让我看清从来没有认真去看的人……”

  华镜寒微微皱眉,嘟囔道:“你和尘哥哥一样,总爱说些奇怪的话。”

  连长安明白她并无恶意,相反的,对她来说,“和尘哥哥一样”简直是种至高激赏。她忽然有些明白,那城府极深古怪孤僻的华镜尘,为什么独独为了这个小堂妹倾尽全力,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小姑娘身上赫然有某种神奇天份,让人不禁心生亲近,乃至心生怜惜;华镜尘笃定唯有她才适合成为红莲宗主,也许他是对的。

  “……再讲讲‘莲华血’的事吧,什么都可以,再讲一遍也可以。”连长安要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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