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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火焰窜上了最顶层的高台,顺着灵床边摆放的丝衣与皮袍向中心延伸。不同的东西燃烧起来,发出不同的颜色与光辉。赤红、橘红、亮黄、黯黑……整个火葬堆上,转瞬幻化出无数华丽的霓裳、飘动的旗帜以及飞扬的翅膀——当然少不了逝者的坐骑,由浓烟和焰影组合而成的绚烂魔马,它的鬃毛是一簇淡蓝的明光,正昂首嘶鸣,想要腾空而起……

  真的有马。这时候竟有一匹活生生的白马四蹄如飞,从金帐的方向电掣而来!外围的阿衍族人首先发现的异状,有的出声询问,有的试图阻拦,但绝大数人依然只顾哭泣。转瞬之间,那马已窜入了送葬的人群,在尖叫、怒骂和惊呼声里,速度不减反增,不顾一切向柴堆猛冲。

  人们争相走避自顾不暇,整齐的一道一道圆环迅速破碎变形。唯有目力不俗的白莲诸子中,有人认出了马上骑手的身份。“阿哈犸!”他放声高喊,“快停下!”

  来不及了……就在这句喊声出口的瞬间,马上的人儿已纵身一跃,高高飞了起来,直扑向炽焰熊熊、浓烟滚滚的火葬台。木柴、树枝和枯藤本就被烤得焦脆欲折,此刻更是发出断裂的巨响。整座柴堆开始摇晃,向内塌陷,将无数燃烧的碎片抛向躲闪不及的围观者们。

  火葬台彻底崩坏,冲天的烈焰与浓烟轰然而起,几有三四丈高。阿衍的族人和白莲诸子们用衣袖遮住头脸向后疾退——便在此刻,焰与烟之间猛地亮起耀眼的光芒。

  ……一百轮满月加起来也不见得有这般明亮,仿佛夏日正午的太阳,灿烂不可逼视。整座草原光影变幻,无数白的、红的瑰丽幻象从火焰里飞出,白得像雪,红得像血,成千上万,铺天盖地,在众人眼前一闪即逝,朝着四面八方飞去……阿衍的族人们早已遮住了眼睛,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望:这幻影多么熟悉,似曾相识……这可不正是左翼营旗帜上的图案?

  是的,那赫然是千朵万朵光焰聚成的莲花,比漫天星星加起来还要耀眼的莲花。白得皎洁,红得妖艳,在这空旷的天地里次第绽放又次第凋落,多么像一场惊心动魄的相知相爱、生死离别!

  目睹着辉煌场景的旁观者们——尽管目瞪口呆吧,尽管惊慌失措吧,尽管在你漫长的余生里拼命回味又难以克制的怅然若失吧……奇迹真的是存在的,这世上真的有一种凡人的力量永远也无法触及的震撼般的美。所以飞蛾扑火,依然甘之如饴。

  ……火焰熄灭之后,幻影便消失了。在满地焦炭、灰烬、枯骨与马尸之间,昂然矗立着一名陌生男子,臂弯里环抱着某位沉睡的女人。

  分明狼藉四处,可他们的头上身上却不可思议地纤尘不染。火焰业已涤炼了一切污秽,蒸干了所有的苦痛与泪水,将过去的爱恨情仇一扫而空——那男人臂弯中的女子甜甜笑着,正香梦沉酣。

  “阏氏!”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人们如潮水般涌向中心。却只有方才认出了马上骑者的白莲之子,在为着另外一个问题而震惊不已:“……阿哈犸?”

  那怎么可能是阿哈犸?怀抱着娜鲁夏阏氏的男子长身玉立,眉如飞刃目似朗星,分明是位鲜有可匹的翩翩公子——他怎么可能是那个丑陋有如鬼怪的阿哈犸?

  ——他是谁?

  七十、客从远方来

  草原的冬季是最不适合旅行的季节,马匹因为缺少草料而消瘦衰弱,厚重的皮裘也难以阻挡无孔不入的暴虐寒风。初雪过后,族人们通常就不会离开营地的范围,他们选择用琴弦与歌舞来打发一个个漫漫长夜,直至第二年牧草重青、春回人间。

  但鬣犬之年的这个冬天无疑与众不同,仿佛生与死、真和假、对与错……这世间的一切法则统统混淆了界限,没有什么不能改变,没有什么不能发生。

  柴堆上的火焰彻底熄灭之后的第三天,一支古怪之极的队伍到达了阿衍部的冬日营地外。他们大约有五六百人,看装束都不像是草原子民。若说是小队的牧民,偏又各个顶盔带甲手持兵刃;可若说是正规的武士,那些兵甲显然是东拼西凑而成的,就连普通的马贼也比他们体面三分。

  ——他们打着一面旗帜,那是血红底色上的一瓣白花,与娜鲁夏阏氏的炽焰莲旗颇有些相像之处,却又并不完全相同。

  这支队伍倒不似有什么恶意,在营门前里许处便停下了。有人当先而出,跳下马背、大踏步走向营门,用匈奴语高声喊道:“我是左翼营百夫长彭玉,执行阏氏的玉令回来了!请开门放行!”

  匈奴营地都是用许许多多一人高的鹿角栅栏团团围起来的,依部族的富庶程度,一般要围三到五层,或者更多。这些鹿角主要是为了抵御草原上的野兽,以及外族的骑兵。所谓“开门”,便是派人将重重鹿角移开,等队伍通过再拖回原位。

  彭玉足足喊了三遍,栅栏后才有手持弓箭的匈奴兵露出半张脸孔。那人的全身躲在障碍之后,用匈奴语问道:“阏氏叫你做什么去?后面那些人又是干什么的?老实回答!”

  彭玉闻声一呆,自己这三年来也算挣了不少功劳,在左翼营乃至阿衍全军都小有名声。这一个看门的卒子,怎么敢这般怠慢无礼?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他带着大队人马拼死拼活赶了这么远的路,个中辛苦当真难以言说。好容易安全回来了,却被人如此对待,不由心中冒出无名火气。

  “阏氏的玉令,怎能胡乱说给无关人等听?你速去禀报,莫要耽误了大事!”

  “……禀报?”那卒子的声音竟然犹犹豫豫的。

  “自然。速去禀报阏氏,只说彭玉安全将人带回来了!”他忽然想到连长安恐怕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倒不好大悲大喜,连忙又添了句,“或者……或者先去禀报左翼营叶将军也行!”

  可那小卒子却全然无视他的话,好半晌方大声答:“那你等等,先退回去,不要随便过来,过来我们可就放箭了!我去找个人问问……”

  说完,那半边脑袋便从障碍物的边缘消失了。

  彭玉不禁目瞪口呆。

  他在原地站了足足两刻,可不管再如何出声呼唤,营门始终紧闭,无人应答;他也只有满腹狐疑地退回去,向队伍中一位三十余岁、头发花白的男子躬身禀道:“何校尉,还要再等等。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

  北齐宣佑三年正月,武宗慕容澈病逝于太极宫甘露殿,庆平侯拓跋辰伺机拥立襁褓中的幼儿登基为帝,半壁江山彻底风云变幻。在那个丧钟响彻玉京的清晨,何隐当机立断,带领麾下三百余名侥幸度过浩劫的白莲之子出城远遁。

  他早就发觉了慕容澈身上的异状,只说有恙,起初还隔着屏风临朝,后来便彻底不在文武百官面前出现。于是乎,一股别样气息开始疯狂流窜,朝堂渐渐落入拓跋辰一人之手。而那个拓跋辰……自从宣政殿外初见,他一针见血点到《白莲内典》时起,何隐便知道此人心机之深,实在深不可测。

  慕容澈虽然视连氏为大敌,可他在乎的终究是连家在朝中的门生故旧、枝叶根基。若说将白莲之子从狱中放出交予何隐管束,还可当作收买人心之举——毕竟三四百人还翻不起什么大浪。可竟将连家上下所有文书案卷、秘藏珍宝也全都顺水推舟交给了何隐,这只说明他根本就不了解“白莲”的真正价值。

  拓跋辰不同于慕容澈,他比慕容澈更加危险十倍。

  果不其然,何隐后来得知,拓跋辰在稳定了太极宫内外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兵冲去连府和白莲教场,将里头所有的东西抄了个底朝天。只可惜何隐棋快一招,最重要的案卷始终随身携带,而其余的,也多半早已付之一炬了。

  ——到头来他的后半生,虽然注定背一个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的骂名,却终究换来了三百兄弟姐妹的命以及怀里那本书,终究还是值得的。

  玉京是无法回去了,手上的这些人,又多多少少都在齐晋战场上砍杀过三年两载,多半也不愿南下,唯一的选择便只剩北方边境——特别是当同行的连流苏咬牙切齿谈起,龙城那位身上长着活生生莲印的“妖孽”时,何隐便当机立断,再无更改。

  只可惜,他们还是晚了,等数百人费尽心机躲躲藏藏好容易到了龙城,只看到半城焦黑的废墟。就连龙城廷尉府府衙也给人连根拔起,守备千户蒋兴禹自刎身亡。而那“妖孽”,也和神秘被劫的数十名白莲囚犯们一道消失了,仿佛羚羊挂角,彻底无迹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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