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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三年的光阴,让扎格尔添了城府,让叶洲增了威严,相较之下,阿哈犸的变化也许是最小的。他依旧是满面疤痕丑陋无比,依旧浑身上下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孤绝意味。他进得帐来并未行礼,只是开口:“阏氏……”

  两字落地,再无后话。

  连长安忽然在心中暗叹一声,真给扎格尔料中了,他果然是来辞行的——看眼睛就知道。

  于是她轻声道:“……你当真要走了?”

  阿哈犸的脸色瞬间改变,竟像是个小孩子被人戳破心事,顿时恼羞成怒:“原来你知道……看来你什么都知道!”

  连长安并未察觉他话中异状,想起扎格尔的嘱托,又问:“非走不可么?”

  阿哈犸愈发恚怒,只“哼”了一声,冷笑道:“我留下做什么?难不成等着喝娶公主的喜酒?”

  连长安彻底糊涂了:“谁要娶公主?哪个公主?”

  阿哈犸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残忍的快意,她终于也要尝到始终萦绕在自己舌底的那股酸涩滋味了——真好,真好!

  于是他咬牙回答:“龟兹公主,龟兹王的独女,号称‘西域第一美人’——你觉得谁能有这个福分?”

  连长安还未及回答,侍奉在侧的萨尤里已尖声喊出来:“住口!你胡说!咱们单于已经有阏氏了,小塔索就要出生,怎么会娶她?”

  连长安却没有说话,她抬手挥退侍女,便一直愣在那里。思考的速度十倍百倍地变慢了;想一件事情,竟会如此艰难……

  ——龟兹公主……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不叫她看文书,还说“龟兹已经不是问题”……

  ——龟兹国不惜以绝色公主入侍,那公主的无数嫁妆便是上供的礼物吧?不费一刀一兵彻底控制西域大局,这是好事啊……

  她的眼光木然流离四方,最后落在那个显眼的红色漆盒上。一个傻到不能再傻的蠢念头钻出脑海:“那朵花……明年雪山上的娜鲁夏盛开的时候,他会和谁在一起?又会采来送给谁呢?”

  胸中不可抑止地一痛,竟然痛彻心扉。

  阿哈犸见连长安良久不言,见她面色不善,怀中也有说不出的难受。

  ——他成功刺伤她了,可是为什么自己却没有半分轻松,心情反而愈发压抑起来?

  他深恨这种感觉,深恨自己混乱的心,语气越来越尖刻怪异——他也不知道他是在尽力安慰她,还是在尽力发泄自己的怒气:“你在难过什么?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蠢公主罢了,不过是个变相的人质。等那公主来了,还不是落在你手里随你拿捏?随便一点小手段,便制得她服服帖帖的;实在烦了,下点毒啊药啊什么的,不留痕迹——这不正是你最擅长的么?”

  六六、挥剑决浮云

  他的确是来向她道别的。但他想说的其实不是“再见”,而是……“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慕容澈知道自己的这句话不会有答案,至少绝不会有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他甚至说不准自己想要的答案究竟是什么。自何隐的消息传来,他一路胡思乱想,一路辗转反侧,最终咬牙决定,无论她回不回答,回答什么,这句话自己总是该问出口的。

  ——说了再后悔,到头来总比后悔没有说要好。

  可是谁知他还没有问,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三年相处,虽不能说知根知底,至少已让他看清了她是个什么人。她聪明的时候很多,蠢的时候也不少,可无论是聪明还是蠢,始终黑白分明,并不会为了逃避什么而信口雌黄。以身为祭伺机投毒的事,她自然做得出来——亲自上阵、带头杀敌的女人,还有什么不敢做?但她做过之后,断不会不承认的。

  “……难道你就没有骗过朕?”

  “我没有!没有!从来都没有!”

  支离破碎的对答在脑海深处一闪即逝,也许她真的不曾骗过他;也许那不过是连铉或者连怀箴私自设下的毒计,而她不过是局中一无所知的棋子;也许……现在说再多的“也许”都没有用,连铉已死,连怀箴也已死去,将自己从命运的悬崖边推下去的那只手究竟属于谁,已注定是个永远的秘密了。

  ——是啊,他们都死了,甚至连自己也死了……死而复生,再世为人。

  慕容澈还未及关紧记忆的匣,那句话便自遥远的彼方忽然喷薄而出:“……你是皇帝,想杀就杀好了!我走错了路,爱错了人,死在你手中,正是报应不爽!”

  ——是啊,正是……报应不爽。

  连长安听了这一大通莫名其妙的抢白,果然忍不住动气。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她皱眉斥道,“且不说龟兹公主是否会嫁过来,就是真的嫁过来了……那也总有嫁过来的办法。人命不是拿来戏谑的,谁的命都一样——你今日究竟怎么了?”

  慕容澈只觉舌底的那份涩意疯狂滋长,如同喉间埋着一只苦胆。他才是吃软不吃硬、半分不愿让人的性子,更何况是……让她。

  “好啊!炽莲阏氏倒知道尊重人命了,那么那些被你害死的倒霉鬼呢?说别人的时候,先想想自己手上的血吧!”

  连长安面上神情立变,忽然语塞。

  她曾彻夜不眠,像磨尖一柄剑那样,细细打磨阴谋诡计;也屡次亲履沙场,兵刃所指之处毫不手软,浴血杀敌——想要对付鬼,必须把自己变成鬼。如果终究只有一方可以生存下去,那她希望活着的是她在乎的那些人,是她自己。

  连长安垂下头去,并没有辩解;许久许久之后,方低声道:“我记得他们……全部都记得,我不会忘的。”

  ——无论你取了谁人的性命,请不要忘了他们的牺牲,请为他们的凋零而哭泣……哪怕这只是“伪善”,也好过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敌人、朋友、骨肉亲族,因我而死的人们……我没办法一一补偿,只有发誓永远不忘。

  慕容澈死死咬紧口中银牙,只觉怀中憋闷的几乎将要炸开。这三年来他刻意与她若即若离,就是不想落入此时这般尴尬境地。

  “好了,不必如此!”他终究硬邦邦道,“反正我也没立场指责你的,这世上没人有资格指责你……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

  连长安微垂的双睫眨了眨,唇边浮上一抹若有如无的笑容。

  “谢谢。”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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