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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原来如此。”扎格尔爽朗地笑着,站起身,大步流星从人群中走出。族长们不由自主侧过身子,为他让路。他走到左贤王的箱子前,排开阻挡的众人,弯下腰,捡取一顶金丝缠绕而成的圆环,放在自己乌黑的头发上,左右调整着将那金环转了个圈,最终还是取了下来,拿在手中。

  “这东西来自西边的小国吧?”他好整以暇地询问,“似乎是件王族的头箍。”

  欢呼声停了,谷蠡用一记冷哼回应小塔索的顾左右而言他。

  “左贤王,你可知西边有多少这样的小国?他们有多少这样的黄金?你可知我匈奴有多少男女老幼,又需要多少黄金才能令人人如你这般富裕?”

  谷蠡不由语塞,他的确说了“和我一样”,却没想到这小子净耍小聪明,和他抠字眼。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曾小觑这位始终躲在朵颜阏氏裙子后头的塔索,却没想到,终究还是低估了他——左贤王煽动起众人的贪欲为己所用,这小子却在一旁拼命添柴鼓风,想要迫他引火烧身。

  幸好谷蠡素有急智,很快便替自己打了圆场:“但凡头顶苍天笼罩之地,皆是我匈奴人的牧场。世界如斯广大,这是长生天赐给我们的福祉,只要众人同心同德,何愁没有黄金?没有骏马?没有牛羊?”

  这句话说的极是妥当,他的拥趸们再次鼓噪。扎格尔却不疾不徐扳起了手指,口中娓娓道来:“两百年前,乌维大单于带着他的铁卫队跨过了长城,占领了汉人的幽州并州,夺得金银财宝男女奴隶无数,可是不过五六年,汉人就十倍打了回来,大单于伤重身死,巴塔部只剩下老弱妇孺。曾经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部落,到今天变成了什么样子,大家都清楚……”

  现今巴塔部的猎人族长瓦利姆听他忽然谈起了尘封旧事,不由在本就愤懑的胸中更添了三分怒,冲口道:“怎么?你看不起我们么?”

  扎格尔对他一笑,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不光巴塔部,曾经的大英雄伊稚斜单于,还有我的祖先阿提拉大单于……那些歌谣里无双勇士的部族都曾经兵强马壮煊赫一时,可如今呢?瓦利姆族长,我并没有瞧不起你,否则我应该第一个瞧不起我自己,纳苏尔父王活着的时候,阿衍部可不是如今这幅模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谷蠡越听越觉得他在东拉西扯,忍不住出声断喝,“你只顾弹琴唱歌,昏了头吗?”

  “我在说什么?”扎格尔笑着,将那顶金冠丢回箱子里,“我在说……‘古道’已死,你那一套是行不通的。”

  ***

  “伊稚斜单于、乌维单于、阿提拉单于……我们匈奴人从来不缺真正的大豪杰、好汉子,我们不断抢夺,征伐四方,可是为什么几百年过去了,我们的地盘没有扩大反而缩小?我们的子民没有富裕反而贫穷?我们的婴儿一个接一个死在襁褓中……祖先们曾经在汉人的京城下跑马,如今我们却连雁门关也无法攻破——究竟为什么?”

  “你们眼中只看见了黄金,可是这些黄金从何而来?这是我匈奴男儿的血,这是寡妇们的空床……谷蠡,我问你,你拿什么养活你的战士?牛羊下崽子都比不上你招兵买马的速度,归根到底,你终究靠得是那些西域小国的粮食。而他们遭了抢,惹不起强大的瓦雷部,就只有去那些小部族的帐篷底下抢吃食,到头来把伊稚斜的子孙、乌维的子孙、甚至我们阿提拉的子孙都饿死……”

  “你带来的哪里是黄金?我只看到了燃烧的毡包,看到了幼儿的骸骨,看到了女人们的泪水……你带给大家的礼物不是胜利和富庶,而是贫穷和失败!而我,我不会走这条路。”

  左贤王谷蠡实在被气得脸色发青,颊边赘肉一抖一抖。他只想大叫“满口胡言”,但偏偏一时之间无法驳倒对方的谬论。的确,西边是有不少小部族始终为了温饱而挣扎,但弱肉强食,那也是长生天的法则啊,怎么到了这小子口中,全变成他的责任?

  有且鞮侯的前车之鉴,他不愿贸然开口,但这并不代表没有人开口。之前抬箱子的四名瓦雷部塔索之一早阴阳怪气吼了出来:“少废话,小崽子,滚回女人怀里吃奶去吧!”

  有人哄笑,但笑声并不很大,显然扎格尔方才的一番话,的确戳中了在场许多人的心结。其实那些小部族的族长们都清楚,他们能够得到尊重的唯一一个地方,也就是在这个库里台的会场,就是这诫石的四周。一但离开这里,甚至一旦下了这座大阴山,自己和自己的族人,不过都是那些大部落砧板上的肉。

  他们到这里来,为的是利益,切实的、能捏在手里的利益。

  “那你能带给我们什么?”巴塔的族长瓦利姆提高了声音,“如果我呼喊你的名字,我能得到什么?”

  “一个承诺,”阿衍的小塔索回答,“所有的匈奴人,无论隶属于什么样的部族,全都不会再忍饥挨饿的承诺。”

  一言落地,满座轰然;喝骂、嘘声、争吵、质疑彻底炸开了锅。谷蠡的拥护者们不约而同指责扎格尔信口雌黄,却也有不少小部族首领叫他们别吵,先让听塔索把话说明白……左贤王暗地里咬了许久的牙,到此刻终于不再沉默,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那个烫手的问题再度丢回去:“原来……塔索是打算把你们阿衍部的牛羊财物分出去了?”

  “是!”扎格尔不假思索断然道,“——如果我说是,你是不是肯呼唤我的名字,谷蠡左贤王?”

  场面至此完全失控,几乎所有的族长和塔索们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争先恐后挥着手臂叫喊。却没有人能够弄明白其他人在喊些什么,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左贤王的脸色像是见了鬼:“库里台上岂容小儿放肆?”他怒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一片混乱之中,唯有扎格尔安稳如常;他斜倚在诫石上,指点厄鲁带人将自己的那口箱子扛了上来,就放在左贤王的黄金旁边。阿衍的塔索俯身打开箱盖,一堆灰黄色、拳头大小的圆块哗啦啦滚了出来,圆块中还夹杂着一堆堆纠结起来的黑色细绳索。

  “这是我的礼物,”他说,“新的作物以及捕鱼的方法。无论有多少金银珠宝,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但有了这些东西,即使遭遇暴雪,即使草场干枯,我们依然不会饿肚子,依然能活下去——我所做的,就是想要所有的匈奴人,无论部族大小,从今往后都能够活下去。”

  ——长安,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草原的子民总是那样快活?那样无忧无虑?不是的,其实不是的。暴风的鞭子始终在抽打我们的脊背,我们努力快乐因为我们总是悲伤;活人死去,马匹冻僵,严酷的世界令我们伤心绝望……我不愿这样。

  不知何时,争吵声业已停歇。每个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这些陌生的石头般的异物。谷蠡大叫:“你疯了!你到底有没有把库里台放在眼里?”

  扎格尔依然不疾不徐:“左贤王,你也说了,苍天之下,皆是我匈奴人的牧场。长生天将这世界赐给草原之子,只要众人同心同德——只要战士们不再死于疾病,只要婴儿们不再死于饥饿,只要大雪、沙暴和改道的河流都不再致命,只要大家能够活下去——何愁没有黄金?没有骏马?没有牛羊?”

  站在箱侧的厄鲁振臂高呼:“扎格尔!扎格尔!扎格尔单于!”阿衍的从者们以足顿地,拼命吆喝,随声附和。除了他们之外,竟真的有坏了脑子的小部族成员跟着喊起来,左贤王谷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族长身上穿的还不如他帐下的侍从,但人数却多得令他心惊肉跳。

  ——不要黄金,却选择这些丑陋的土疙瘩……难道他们都疯了不成?

  他一直觉得成竹在胸,昨天晚上甚至一夜无梦直到天明,但此刻,谷蠡却突然开始觉得害怕;信心如同初春的积雪,融化动摇。“不过是些穷鬼,”他拼命安慰自己,“何况还有别的办法……”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个人——脸上带着坏笑,身上甚至还有酒气,年纪和阿衍的小塔索差不多大。那个人折着步子走向人群中,俯下身拾起一块圆滚滚的灰石头,问:“这玩意儿能吃?你究竟从哪里找来的?到底怎么种?”

  扎格尔笑着答:“这叫地果,我可以向长生天发誓,我和长安昨儿个晚上吃的就是这个……这东西来自于恶魔雪山的西边,是遥远之国的商人千里迢迢带过来的。还是长生天保佑,几个月也才找来这么半箱子……只要把地果切成块埋在浅土里,基本不用照管,发了芽就能成活,两三年就能翻出百倍千倍。那时候我们每年春末将牛羊迁到低地时,顺便在草场边上辟一块田种下去,等秋天再次迁徙时刚好就可以收获……不过两三年,冬日里阖族人都不会再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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