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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越近大阴山,地势越是连绵起伏,连长安爬上了一处微高的土丘,在那里迎风矗立。她始终凝望远方,凝望着如蘑菇般一丛一丛的洁白帐篷,凝望着营帐间那个往来逡巡的小小黑点。她始终站得笔直,面色清冷;叶洲则垂手肃立在她身后,缄默无语。

  这趟“报丧”的程序是匈奴葬礼之前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依照规矩,扎格尔必须走遍部族中所有的帐篷,无一遗漏。若不是为了参加库里台,此地只有阿衍部的精锐驻扎,这个过程无疑还会繁复冗长许多许多倍。毕竟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离世,按理说继任的塔索们为此花费一日一夜甚至更长时间,也大有先例。

  望着,望着,连长安突然开口:“叶校尉,你觉得……怎样才算是‘幸福的人生’?”

  这问题突如其来,让平素就呐于言辞的叶洲手足无措。他沉吟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回答:“对属下来说,为宗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是……‘幸福’。”

  这句话讲得是那样平淡自然,又是那样情真意切,连长安也禁不住动容。她终究轻叹一声,回过头来:“叶校尉,没有人该为他人而活。如果非要我下命令你才听得懂,那么我现在就命令你:从今往后,可千万多想想自己啊……”

  ——那一天,连长安同样穿着玄色布衣,满头乌发尽数披散在脑后。烈风吹过,衣袂与发丝同飞共舞,更衬得一张脸奇白如雪、奇清如月。从此之后,无论过了多少岁月,无论经历多少生死,只要一闭上眼,叶洲便能清清楚楚看到那个画面:看到她沉思的眼、微蹙的眉、以及饱含深意的唇角……她在用一种亲近、关切、怜惜、甚至微带埋怨的口吻对他说话:“从今往后,可千万多想想自己啊……”

  今生今世,他将她当作自己的主人,她则将他视为自己最可靠的战友与伙伴,始终如斯。可唯有这一次,唯有这句话,唯有此时此刻与众不同——至于为何不同,叶洲隐有所感,却无论如何也说不清。只是过了很久很久,当一切尘埃落定,当他垂垂老矣,有一夜推窗望月,忽然忆起年少时那段血与火的杀伐岁月。神奇的光阴早已涤荡去一切喜乐哀愁,只剩下淡淡的怀念与温暖,她的那句话却依然言犹在耳:“……你可千万多想想自己啊……”

  不知为何,年老的叶洲忽然泪盈于睫,忽然醍醐灌顶——原来她明白;原来他的心意,他所有说不出的话语,她一直都是明白的。

  ***

  落日低沉,巫者们早已唱到声音嘶哑,舞到双脚酸麻。扎格尔终于走遍了营地中所有的帐篷,骑着那匹黑马归来之时,“金帐”背后的矮丘上,早已看不见身着玄衫的纤秀身影。

  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个方向——大阴山的方向;右手不由自主地探向腰侧。五指合拢,却握了个空;这才反应过来依照规矩,自己并未携带任何兵刃。

  “……终于要开始了,长安,”阿衍的塔索以几不可闻的声音,用匈奴语低声呢喃,“长生天保佑我们一切顺利。”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低语似的,不远处翩翩起舞、念念有词的巫者之中,忽有个身影急跃而出。手中五色节杖迎风抖开,彩绸飞舞间刀光闪烁。

  刺客!

  随扈塔索的数名从者立时高声喝叱,手中兵刃纷纷出鞘。那名刺客——或者该说“死士”——头戴硕大的巫祝面具,遮住了整张脸,也遮住了至少一半的视线。可他的身手依然矫健灵活,“当当”数声已挡下朝自己砍来的几件兵器,同时身形微错,用左肩和大腿硬接了剩下两记不足致命的攻击;就靠这拼命拼出来的半丝空隙,右手节杖毒蛇般递出,在众人的惊呼里,杖头半截尖刃尽数刺入了扎格尔的背脊。

  变故骤起,这一下场面赫然大乱。如今赫雅朵的丧讯早已传遍,大阴山周遭齐集的大小部族九成九都派来了致哀的使者。这场血腥刺杀便在使者们的眼皮底下上演,所有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

  说时迟、那时快,简直是刹那工夫,刺客出现,塔索受伤;再一眨眼,戴面具的死士早已被护卫乱刃分尸,而扎格尔也跌下马背,地上血肉狼藉。

  各部族的使者都不是傻子,可猝不及防,各人肚中鬼胎还未及转,早有阿衍部的武士一拥而上,无论身份高低,统统给缴了械五花大绑。使者们不敢妄动,这时候谁要反抗,就是现成的靶子,恐怕立刻会落得和那倒霉的刺客一样下场。他们只有拼命使动那张嘴,不约而同高呼冤枉。

  “塔索遇刺,便宜从事,各位担待。”混乱中有人排众而出,朗声回答。话语虽礼貌十足,可脸上的表情几若寒冰。

  认得他的使者们见到这般肃然模样,也只好把求情的话暂时咽在肚子里。众所周知,“金帐总管”厄鲁是塔索的左右手,年纪虽不大却一向老成持重,铁面无私。

  “全力救治塔索,彻查营地,还有,速速回禀塔格丽……”厄鲁飞快吩咐左右,说完,眼光扫过地上的刺客惨不忍睹的尸体,更加了一句,“大阏氏的葬礼也不能耽搁,先把这里清干净!”

  ***

  夜幕低垂,星子一颗一颗点亮。今夜在这大阴山方圆百里之内,处心积虑想要扎格尔死的人不知凡几。此刻就是那些满脸关切的使者之中,想必也有不少人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思——当然,这种“幸灾乐祸”里难免也加了杂质;毕竟万一塔索不治,阿衍部的人发了狂拿他们所有人陪葬,那倒是堪忧之虑。

  所以,当医者和侍从无数次出入之后,金帐的羊皮垂帘终于全部卷起。瞧见这光景,被逼双手反剪跪在帐外的使者们,一半满怀遗憾,一半也不由松了口气。

  阿衍的塔索没有死,至少现在还没有死。虽然那张脸几近蜡黄,身子在美丽的塔格丽的扶持下依然摇摇欲坠,但他好歹还能自己从金帐里走出来。

  塔索艰难地侧过脸,口唇微动仿佛说了句什么。塔格丽立刻抬起头来,用异族的语言轻声重复。候在二人身后半步的厄鲁随即迈步上前,一挥手:“给客人们松绑吧。塔索说谢谢,谢谢你们来送朵颜阏氏。”

  原来终究是死者为大,没有什么比葬礼更为重要。纵使营地内风声鹤唳,纵使使者们忐忑不安,这场突兀的刺杀依然只是件小小插曲,仪式如期举行。

  男人们运来大批木柴,在旷野中搭出一座方台。女人们则捧出贵重的香料、珍贵的织物以及阏氏生前爱用的器具,堆放在平台的四角。不知何时歌舞已然停歇,大队巫者们踪影不见,只剩位年纪极大的巫师首领在平台旁盘膝而坐,手持骨槌,用力擂响一面牛皮大鼓。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今夜我是谁,为何独伤悲——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原来我是谁,从今往后,不再伤悲——

  一层一层围拢柴堆的男女,随着鼓声齐声歌唱。他们统统骑在马背之上,手中握着燃烧的火把。此刻若有传说中的天人在夜空中凌风飞过,偶尔低头,一定会因为惊艳而目瞪口呆吧?在脚下黑暗无边的原野上,竟有无数渺小的火焰组成了数十层环环相套的光圈,这大片摇曳的绚丽光海甚至连头顶璀璨的银河也要黯然失色了。

  众人的歌声湮没于风中之时,光焰的外围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一道闪烁光带便从这缺口中突入,刺穿一道一道圆环,直插人群的中心。光带的最前方是两个异常明亮的火点,那是浇满羊脂油膏的特制的松明——那是塔索扎格尔·阿衍和他的塔格丽。

  塔索遇刺的消息自然早已传开,此刻看清扎格尔并不用人搀扶,独自坐在马背上手擎火把,想是伤势并没有传说中的严重,阿衍的族人们不禁欢呼起来。可是在他们的呼声里,一向笑口常开、全无架子的塔索却没有点头致意,更没有挥手应答,反而始终冷着一张脸。

  鼓声停歇,扎格尔与连长安并肩来到平台之侧;两个人一左一右翻身下马,高举火炬引领身后十六人抬的巨大木质灵床登上平台。灵床上安睡着盛装的朵颜阏氏,双目微阖,唇边带笑,双手于胸前交握,怀抱那柄已故的大单于求婚时赠给她的护身短刀。

  厄鲁牵着一匹毛色如夜空般漆黑的牡马来到平台前。马是匈奴人的伙伴,活着时骑着它征战、骑着它放牧、骑着它在草原上流浪;死去后也要骑着它去往逝者的黑色国度。方才那擂鼓的老巫师站起身来,枯瘦的手从腰间颤颤巍巍拔出一柄祭刀。只一闪,那匹牡马几乎没什么挣扎便扑倒在睡着的阏氏脚下,热腾腾的马血瞬间便浸染开来。

  “送大姆一程吧,新生者……”老巫师收回祭刀,嘶声道,“亡者的路并不好走,用火与烟替朵颜阏氏指引方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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