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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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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汉人也许要等待他们的塔格丽,攀谈结束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持鞭人是这样最懂汉话的胡人,也只会说几个零散的词儿,不足为惧;那两个汉人显然不打算避他。至于奴隶们,他们早和匈奴人一般,把他们当成会动的工具了。 “……我始终不信任他们。”其中较年轻的那个汉人说道,声音沉痛。 正在打桩的阿哈犸听闻,不禁微微一笑;果然如此,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铁板一块的。什么秩序什么身份什么情感,不过都是将松散的沙砾暂时固定在一起的黏合剂——这世上没有插不进尖针的墙,更没有坚不可摧的“关系”。 另一个缺了半条手臂的汉人回答:“她说的对,我们无可选择;她走到这一步,也是逼不得已的。” “柳祭酒,您别忘了,她始终是个女人。而且……而且她也没有副统领那种淡看天下须眉的气概,难道不是么?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我们还要在这些异族之中等待多久?蛰伏多久?她当上了阏氏,有了富贵有了地位,贪恋那胡人小子的怀抱,还会记得我们的仇恨吗?既然慕容澈那狗贼已经死了,我们为什么不回中原去?一定会有转机的!” “够了,彭玉!这些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除了天地神明,决不能再给第三个人听到!无论如何她是我们的宗主,是正统的‘白莲’,是我们的主人。宗主的愿望就是族人的宿命,你难道还要我教你这个?何况她还……她还救了我们的命啊……” “我明白,柳祭酒,但是……” ——祭酒? ——副统领? ——宗主? ——‘白莲’! “砰”的一声巨响,大木锤失了准头,斜斜击在木桩之侧。要不是皮二那老头子闪得快,几乎要给锤风带到,砸一个肉破骨折……饶是如此他依然闯下了大祸,木桩入地还不算深,这一下使错了力道,让它整个倒向旁边。木桩上系着的几十条写满吉祥咒文的布带,也给生生扯掉了一半。 持鞭的奴隶头子彻底目瞪口呆:这可是多么重要的工作啊,安放这个主桩之前,族里的巫师已经为此连续祈祷了七天七夜!这一下可好,全都毁了!更可恨的是,竟然挑在塔索和塔格丽马上就要巡视来的当口,竟然就在塔格丽的心腹的眼皮底下! 这一下,不光那些贱奴们有罪;就连自己也是责无旁贷,必然会倒大霉了! 一想到这里,他几乎要气炸连肝肺,咬碎口中牙。一伸手,掌心中缠着铁刺的鞭子再一次迎风抖开,也不管闯祸的是谁,见着奴隶就挥鞭狠打下去。 瞬间,场内已然乱作一团。喝骂声、哭泣声、诅咒声此起彼伏。皮二被这情形吓得双膝发软,想要逃跑却提不起半分气力,只走了两步便软倒在地,不住哆嗦着。 持鞭人赶至他面前,血红着双眼一鞭挥下,直冲他半秃的头颅。这一鞭夹着劲风,就是连头壮牛都要打断三根肋骨,眼见皮二就要性命不保。一只手臂忽然伸出来,缠住长鞭。铁刺深深咬进臂肉里,血迅速淌了出来。 手臂的主人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用种长久嘶喊造成的暗哑嗓音说道:“住手。是我做的,和他无关。” 奴隶头子大约听懂了他的话,越发暴跳如雷。手腕一抖,鞭子收回,转瞬又没头没脑狠抽了过去。阿哈犸想要躲闪,却显然力有未逮,不一会儿,已挨了好几鞭子,疤痕累累的身上血肉模糊。 ——这没什么,这种疼痛比起体内翻江倒海的折磨,根本不值一提。何况,他是打不死他的,自他中毒之后,虽然累次奄奄一息,虽然功力全废十几年辛苦毁于一旦,但体质似乎变强了。屡次经历过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之后,伤口反而好得特别快,新肉长出的速度肉眼几乎看得见,简直像是奇迹。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清冷、甜美,他一辈子也不能忘的、仿佛梦魇般的声音:“……住手。” 血从额头上流下,模糊了视线,世界一片猩红。在那无限的猩红里,一个骑着胭脂马的年轻女子的身影悄然浮现。穿着胡人少女的窄袖短衫、宽幅长裙,却竖着汉女的发式,配那顶小小的彩羽绣帽…… 那女人可真美啊,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竟然有这么美?他早知道她长得不差,可是和她那个鬼神般艳丽、鬼神般恐怖的妹妹相比,她一直不过是只怯生生、惨兮兮的小鸽子罢了——绝不是如此刻这般,浑身洋溢着无限的活力,皮肤明晰透亮,仿佛下面有苍白的火焰不住燃烧似的。 “……够了。他们也难免出差错;但无论是什么样的错,也不值一条人命的。”那女人用一半胡语一半汉话这样说。 持鞭人听懂了,却腹诽不已,卑贱的奴隶怎么能算作是人呢?但既然发话的是塔格丽,而她身边的塔索也是一副笑吟吟,好似半点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的样子,他便聪明的一切都咽了下去,只是点头,唯唯诺诺不已。 ——这样也好,既然连这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的贱奴也能逃过处罚,那么自己的失职之罪,更加不算什么了吧?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那浑然吓傻了的贱奴呵斥:“还不快跪下谢谢塔索和塔格丽?” “阿哈犸”恍若无闻。他只是一直看着那个女人,目不转睛,直到胸口忽然一热,眼前的世界彻底模糊。自紫极门上的那一日起,纵使之后有无穷苦楚、无尽绝望,这却真的是他第一次落泪——愤恨的泪水,喜悦的泪水,混杂着思念、怒火、痛楚、悲伤……一切一切的泪水,莫名流淌。 ——他以为……她死了。 ——他一直以为……她早已死了…… 害他从繁华与光荣的云霄中一落千丈,如今只得在污泥里苟延残喘的始作俑者正骑在马上,站在他面前。他真想一伸手扭断她纤细、妙曼的脖颈,心底却又同时生出种可怕冲动,想将她死死抱紧,死死嵌入自己的身体之中;或者干脆点起一把火,把两个人一道活活烧死、烧得一干二净算了! 马上的她忽然回过头,微皱着好看的眉,用汉话向身边的男子道:“扎格尔,我知道……习俗就是如此,但他们都是人啊,不能尽量……尽量温和的对待么?” 她的同伴呵呵笑,点了点头,用胡语飞快吩咐了句什么。持鞭人立刻躬下身子,右手握拳抵在心口,毕恭毕敬答应:“亚克。”说完一回身,鞭子打在地上,尘土四飞,对阿哈犸喝骂:“你!怎么还不下跪谢恩?” 阿哈犸遍体流血,兀自岿然不动,只有目光像钉死在她身上似的。 她分明在为他们求情,但倒在地上魂飞魄散的老头子皮二却用极低极低、近乎耳语的声音恶毒地咒骂:“蛮子的小娼妇!” ——除了站在他身边的阿哈犸,没有人听到。 “……不必了,”塔格丽一摆手,温和地吩咐,“给他们两天假吧,怕是伤得很重啊……” 她说完,再次回首向她的同伴;她的同伴也转头看她,两个人眼中满是如胶似漆的甜蜜,那是只属于他们彼此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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