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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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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替连长安把脉的老叟原本是随队的廷尉府郎中,瞧着貌不惊人,倒也有三分手段。连长安从疾驰的奔马上摔下来所受的伤,在他的调理下很快便消失无踪。只一张脸不知为何,奇迹般的换了样貌——被俘后第一次净面,对着倒影中那张陌生的容颜,连她自己也被骇得轻呼起来。 这……这还是她的脸吗?连长安惊恐地以指触面。五官没有变,但双目浮肿,皮肤上仿佛蒙了层黄褐色的壳子,手指按下去隐隐发胀。整个人病恹恹的,美貌荡然无存,让人瞧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惊恐之后自然是深深的疑惑,然后便是淡淡的自嘲。如玉姿颜又有何用?就能让她遗忘痛苦吗?就能让她重获新生吗?不管为什么,幸好这张脸变了,变得让军爷们一看便大倒胃口。否则,她的下场恐怕比死更可怕…… 连长安完全不知道自己昏迷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敢胡乱询问,引人怀疑。日复一日,她只是白昼赶路,夜晚独自蜷缩在角落中,只是于梦里反反复复磨砺她的仇恨。她依然穿着胡人的服饰,总是缄默不言,同行的女俘们全都“胡女”、“胡女”地叫她。她却从没问过她们的名字,她不想问。如果她们明天就死在她面前,知道名字反而更让她痛苦万分。 “……活着,”她再次默念,“还有……报仇。” 宣佑二年十二月初四日清晨,连长安终于随着廷尉府“得胜班师”的队伍,步入了龙城条石堆砌的宏伟城楼。 一路上,她绝非没有逃走的机会,她曾经想要尝试,可是,就在那可怜的雏妓死去的第二天,一名军卒在喝骂中偶然加了一句,“哭什么哭?等到了城里,把你们和白莲乱党关在一起,有你们哭的呢!” 只这一句话,就让连长安肩胛一耸,她几乎是瞬时便打定了主意。 归根到底,她能往哪里去呢?去寻叶洲?不、不,若她肯忍气吞声、作为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影子活着,她当初绝不会离他而去。既然离开了,她怎么能回头?难道去寻……扎格尔?更是好笑,她唤来了血雨腥风,唤来了死亡与恐惧,令胡商死伤惨重,她本就对不起他。何况她……不信他,她选择了不信他,便再也没有机会重来一遭了——她该拿什么去面对呢?他不过是个不相干的路人,与她萍水相逢、擦肩而过,有那么一瞬间,曾经相濡以沫。如此已然是莫大的缘分,如此便该相忘于江湖……她还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若有来生,她宁愿自己真的是草原上无忧无虑的胡女,马踏飞燕,笑如银铃。可此生此世,她是连长安,她只能是连长安,胸中有心魔盘踞,肩上有重担压身,她再也无法成为旁的人。 她有事情要做,她有事情非做不可,而这一切,通通与他无关。 第二十九章 意难平 旧都龙城兴起于数百年前的烽烟乱世,实在比不得玉京的豪华气派。曾经的三台六部衙门早已搬去了新都,留下的建筑大多人去楼空,唯独城西的廷尉府依旧运转如常——当初世宗万岁遗下的小小幼苗,百余年间生根发芽,如今早已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甚至……蔽日遮天。 连长安本是满心期待的,从一路上廷尉们的只言片语里,她几乎可以断定,如今廷尉府内的廷狱中的确关着不少货真价实的白莲乱党,只待忙过了年,便要押解往玉京去——托那二百两银子赏格的福,他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 连长安不想做什么白莲宗主,更不想如连怀箴对待叶洲那样,肆意利用甚至嘲弄他们的崇拜与盲从。但她也许可以……也许可以把他们变成志同道合的伙伴?那一日紫极门下杀出一条血路的白莲之子,与她有同样仇恨同样执念的人们,他们……应当也想报仇,应当愿意助她一臂之力吧? 在目光望不到的帝京,那个负了她骗了她毁了她这一生的人坐拥江山,他是天子——而她呢?她有什么可以抗衡?无论多么憎恨“白莲”这个虚幻的名字,这都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无论怎样,那些幸存的白莲之子,她想要见他们一面,她必须试一试。 可是,“自投罗网”显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容易,打草谷的队伍一进龙城,熊把总便与大队人马分道扬镳,独个儿回府衙复命去了。而他们这群战利品连廷尉府的大门都没看到,就被通通赶往城南集市,交给两个一副刻薄相的中年妇人发卖。 这两位都是专司人口生意的牙婆,最是经验老到。只眼尾一扫,早将众人分出三六九等,各自定好了价钱——独独除却连长安,她那张脸就是神仙也要犯难的。 事实证明,没长眼睛的人实在不多,她的确是卖不掉的。眼看着日渐高升,日又西沉,大把银钱流进牙婆袖中,插着草标的男女一个个被买家领了回去,连长安就是乏人问津。徐牙婆暗地里早已咬碎了牙,时不时便是两道恼恨的视线投射过来——连长安对此全然视若无睹,她低着头,皱着眉,自顾自搜肠刮肚,仿佛入了神。 如果自己卖不掉,是不是会被“退货”给熊把总?那么自己混入廷尉府应该还有一二指望……总之一计不成还有二计三计,今日不成还有明日后日,统共就是这条命,大不了耗上了。 黄昏时分,集市将散了,长街上忽有位穿对襟长衫、须发灰白身形佝偻的老者缓步而来。他踱过两排杂货摊子,踱过一队吐火走绳的艺人,辗转来到街角,在徐牙婆的招牌前站定了,极缓也极清晰地咳嗽一声。 “……哎呀,这不是陈大夫吗?”徐嬷嬷看清来人,忙不迭地丢下旁的客人,换了一张笑脸迎上前,“您老是府里的大供奉,怎么还亲自过来?打发个小厮说一声就是了,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那老者足有五六十岁,身子颤巍巍的。他掏出块帕子捂在嘴上,吭哧吭哧了半晌,方有气无力答道:“嬷嬷不必客气。老夫只想找个搭手的,男女不拘,且帮我看看?” 牙婆子连声答应,故作亲热趋近两步,“陈大夫,熊大人这次可真有好货,您该早些招呼一声,怎么都好办的。现如今……这卖了一整日剩下的,只怕入不了您的眼……” 陈大夫又咳嗽一声,冷冰冰道:“熊继国?他若有孝心,早该想到老夫……” 他们在这边随口一问一答,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在这陈大夫出现的第一刻,连长安便已认出他来,这人正是当初替自己诊疾的廷尉府郎中!后来自己的病好了,就再也没有在队伍中看见他,想是去了别处,没想到竟又在这里重逢。真是……意外之喜! 想想他当初前呼后拥惜字如金的架势,再看看如今徐牙婆着意巴结的手段,这人在廷尉府中总该是有几分脸面势力的。何况,他是个大夫,若廷狱里某位重要钦犯受伤了、得病了,总要劳他看顾不是?活着的白莲之子足足值二百两,若是病死了,可就只剩一半了。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如电般只一转,连长安已猛地抬起头来,自人堆中两步踏出,也不顾徐牙婆错愕的神情,径直对那老者低身福了福,飞快道:“老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的伤是您诊治的,我什么都能做,求您买了我去吧!” 徐牙婆是什么样的精乖人,见又是一笔现成的生意,当即眼珠一转,顺杆就爬,伸手将连长安向前一推,道:“原来还有这个缘故?难得这贱婢还有几分孝心,陈供奉您瞧着如何?年纪轻,手长脚长,就是这皮相……呵呵……” 老郎中又咳两声,似想努力睁开眼皮瞧清楚面前人的相貌。连长安生怕他已把自己忘了,不住道:“您不记得了吗?我……您给奴婢瞧过的啊,您还对熊把总说我这脸是天生的,不是得了什么痨病,不用怕的……” 她话未说完,却生生顿住——在那满脸的皱纹之间,在松松耷拉下来的眼皮后面,陈郎中竟莫名对她笑着——纵使笑容只有刹那,乍现乍消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个错觉,可确实鲜活生动,全然不似个垂暮老者。 连长安一愣,便觉一根尖刺从脑后沿着脊骨一路扎下去。她慌忙垂下头,努力装作低眉顺目,屏息噤声,但觉心口怦怦跳个不停。这感觉实在奇怪,总让人觉得不踏实,仿佛身在云里雾中,无论你怎样伸手抓捞,都是个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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