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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可不是吗?自从京里出了事,连这等偏僻小镇上都满是官差来往,没日没夜地抓人,直闹得鸡飞狗跳。他回身拍拍老妻的手,安慰她,“省得,我只是去看看,若不是熟人便打发他走,你安心睡吧。”

  老伴儿趿鞋下地向铺子里走去,掌柜娘子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心惊肉跳。拍门声停了,掌柜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大夫辰时才坐堂,您还是……还是天亮再来吧……对不住……”

  周仪镇坐落在山脚下,远离官道,最近风声又紧,大半夜的怎会有不速之客?她越想心里越没底,慌忙爬起身,可衣裳才穿了一半,便听得前头嘭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丈夫嘶哑的惊叫。

  掌柜娘子闻声大急,胡乱将外袍裹紧,也不敢点灯,只是蹑手蹑脚地摸出去。果不其然,她刚穿过天井,便听见自家男人带着哭音的哀鸣,“……好汉饶命!饶命啊!”

  我们夫妻一辈子不曾做过坏事,遇到实在穷的还总是施医舍药,凭什么会遇到飞来横祸?老天就不长眼睛吗——掌柜娘子又害怕、又不平,双眼一热,立刻掉了泪。

  因着方才的响动,院子里鸡鸣狗吠乱成一团,倒将她的脚步声掩去了。她默默哭了片刻,心中微松,终究还是大着胆子靠上前,从后窗缝向内张望了一眼——不望还好,这一望,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冰窟窿,浑身上下再不剩半丝热气。

  铺子的前门业已四分五裂,向两旁大敞着,仿佛什么洪荒巨兽,张着黑洞洞的血盆大口。盘旋的冷风呼啸卷入,店中站着一个遍体玄衣的男子,怀里抱着一个人。而药铺掌柜就瘫软在他脚下,嘴里翻来覆去都是些求饶的话,已经被吓傻了。

  也怨不得他害怕,在那男子额头,油灯的光正照着的地方清晰刺有一块墨色金印,掌柜娘子眼睛尖,隐约瞧出一个“雁”字,难不成竟是……“雁门关”?那可是大齐的前线,流徙判至彼处,说明刺配者所犯之事几与死罪无异——天!竟真是个在逃的重犯不成?

  若可以,叶洲真的不愿牵连无辜百姓,以力欺人。奈何自己拼命奔行了半夜,好不容易找到的唯一一个镇子、唯一一间药铺,人家却不肯开门。

  误会就误会吧,他暗暗苦笑,怎样都好,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怀里的女子,重要的唯有……怀箴一人。

  既然事出紧急,说不得,也只得扮演一遭歹人了。有那两扇破掉的店门在前,药铺掌柜果然没有二话,一面哆嗦,一面将他引至侧厢,那里是白日里坐堂郎中午憩的场所,摆着一张小床。

  叶洲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女子安置于床上,小心翼翼地替她盖上被衾,方道:“店家,她落了水,受了凉,一直昏迷不醒,该怎么调理才好?”

  老掌柜在这行耳濡目染几十年,肚子里倒也有些真货色,明白此刻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系在这病患身上,稍一犹豫,便道:“那……要待小老儿先看看脉……”

  叶洲点头,将“连怀箴”的左腕从被中挪出,侧身避开半步。那老者战战兢兢上前,伸出三根手指……神情起初是紧张,随后是茫然,紧接着,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动作那样大,以至于手指甲在“连怀箴”的玉腕上带出了寸许长的血痕。

  叶洲眉间一晦,好不容易压抑下去,只是问:“到底怎样?”

  掌柜抖如筛糠,嗫嚅了许久才磕磕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死了……这位……没有……没有脉息了……”

  “死了?怎么会!”叶洲断然道,“这不可能!”

  将“连怀箴”从河水里抱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体虽然冰凉,气息若有若无,可心口还是暖的。他运功将内力输入她体内,分明感觉到她周身经脉并无淤塞,运转自如,甚至不曾受什么内伤。即使在路上颠簸了一两个时辰,也不可能……不可能就……

  叶洲一把挥开老掌柜,指尖搭上“连怀箴”的脉门,他内功已有相当造诣,感官极其敏锐,纵然皮肤下的脉搏再微弱,也万万不会疏忽遗漏,可是……竟然没有,当真没有!

  叶洲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简直无法呼吸,几乎都要灰心丧气。忽然,指底一跳——沉稳有力,清楚分明。他又惊又喜,连忙凝神再探,许久之后,又是一跳。

  叶洲一拳擂在床侧,险些喜极而泣。脉相如常,只不过比寻常人缓慢十倍乃至数十倍,传说西方天竺国有种神奇内功名唤“龟息术”,正是这般。

  自己可真真愚蠢,副统领是何等样人?天纵奇才,出尘绝世,连慕容小儿都害不了她,又怎会轻易死在这里?

  老掌柜见病人已殁,而床前那人忽忧忽喜、如癫如狂,心中唯念睡在后厢的老妻,只盼她若是醒了,可千万别过来瞧动静,速速独个儿逃命就好……正如此这般胡思乱想,骤见叶洲挥拳,只当他要发怒,不假思索地转身便逃,可奈何双膝酸软,才踉跄挪了两步,脚一软便跌坐在地上。

  药店掌柜只想着自己此番定无性命,谁知竟有双稳健有力的手伸过来,缓缓扶他起身。叶洲眼里漾着水光,脸上却带着笑,“店家,可有驱寒暖身的好方子?烦请浓浓煎一碗来。若有补气的参汤,也要!”

  语毕,他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子,约莫有七八两重,递过去,话语中不无歉疚之意,“这是药钱,余下的……余下的就算赔那店门。”

  药店掌柜愣了半晌才算回过神,颤巍巍地接过银子,哭笑不得。怎的?这人瞧着凶神恶煞,原来竟是得了失心疯吗?他要的东西并不难得,店里都有,可哪怕是龙肝凤胆麒麟髓,喂一个死人吃下去,也不能还阳啊!

  老掌柜哆哆嗦嗦地捧着大包药材到屋后去煎,叶洲则拖来一条长凳置于榻前,坐下,无限温柔地握住“连怀箴”的柔荑。两个人,一双手,掌心紧紧相贴。

  内息自他手心涌出,缓缓淌入她体内,仿佛一条潺潺的暖流,冲破湖面上封锁的薄冰。片刻,“连怀箴”沁凉的皮肤渐渐温热起来,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层血色。

  只是……不知是不是“龟息术”的缘故,“连怀箴”的身体竟像是具空壳,经脉衰弱,半点儿内息也无,犹如从未练过内功的寻常人——叶洲暗自皱眉:难不成此番九死一生,真的令盛莲将军神功尽废?

  “假如……假如她永远也无法恢复,那该怎么办?”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半空中回响,冰冷而不怀好意——明明身负血海深仇,却从此手无缚鸡之力,对顶尖高手来说,对“连怀箴”这样佼佼不群仙子样的人物来说,也许是比死还残酷的惩罚吧?

  叶洲思及此处,猛然间心念如潮,满腹悲欢喜乐,到头来终究化作唇边一个微笑——纵使连家完了,纵使她再无当日神威,只要人还活着,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我在,从今往后无论她想要做什么事,都有我!

  他俯下身持起“连怀箴”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用极低、极温柔的声音向她承诺,“你放心,我这一生都为你而活。刀山火海,千难万险,一定护你周全,一定助你达成心愿!”

  不知是不是昏迷中的人听到了他的誓言,虽然依旧眼不能睁口不能开,皮肤却迅速地热起来。只半盏茶工夫,贴在他脸上的那只手已如火一般烫。叶洲心念一动,忙去切她的脉,立刻大惊失色。方才明明沉稳迟缓,整个人宛如假死,现下却怦怦狂跳,且急且躁,快得异乎寻常。

  他仰头高喊:“店家!快来!”

  那老掌柜也不知是不是趁着煎药的工夫溜走了,叶洲唤了好几声,竟无人应答。榻上的人越发双目紧闭面色潮红,表情颇为痛苦,而那要命的脉息却越跳越快,几欲破体而出了。

  这十足十像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叶洲再也顾不得什么,飞快地将“连怀箴”扶起,手掌贴在她背心,急运内力压制。谁承想,方才还空空如也的经脉之中,此时竟凭空迸发出宛如山呼海啸的巨力,瞬间倒卷回来。叶洲猝不及防,但觉胸口被一只大铁锤猛击了一下,眼前发黑,喉内腥甜,急扭头时,榻边已多了一小滩污血,一道紫线在血中突突乱跳。

  本来抱着个大活人奔行了半夜也不觉得辛苦,此时却彻底脱了力。叶洲将“连怀箴”半揽在怀里,微合双目,靠着墙撑住身子勉力调息……不知过了多久,鼻端忽然嗅到一阵若有若无、飘忽诡异的幽香,同时掌心酥痒,仿佛有许多小虫子在上头爬。

  叶洲猛地睁开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情景:就像他在山涧中发现她时那样,“连怀箴”周身上下被一层没有温度却无端耀眼的银白光辉包裹,而皓腕上适才被那药铺掌柜划伤的地方,正闪烁着艳丽的紫色光芒,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地缩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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