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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倘若沈端居当真含恨而亡,这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谢家虽然势盛,却也不能随便得罪山阴沈氏。沈淑人少不得跟学士夫人百般赔罪,守在媳妇房里劝慰了一整天。然而谢迁自做了官,愈发不是她能支使得了的。沈淑人一狠心,把晓霜锁在自己院中的小黑屋里不让见人,逼得谢迁在沈端居房中一连留宿了半个月,沈端居亦不得不跟着求情,晓霜才放了出来。

  谢家后院这些鸡飞狗跳的事,都还是在谢远遥备嫁期间发生的。这大半年来沈淑人为偿儿女债,累得两鬓白发多添了几茎,只道等眼前要紧事情忙完,要好好教导一下儿子和媳妇。然则事情一桩一桩涌到眼前,似也没个完结的时候。虽然勉强圆了房,谢迁和沈端居的夫妻情分,只怕也尽了,将来如何是好呢?

  “母亲,”谢远遥含泪道,“让琴姐姐回一趟家,不会出什么事的。哪怕是看在祖母的面上,我听家里来的人说只怕就是这个月了。”

  沈淑人微微地点了点头,却道:“别再折磨你娘了。不是我不管琴姐儿,实在家里再不能出什么乱子。我实跟你说,就算我们去接,徵王也未必肯放她出来。”

  谢远遥却没想到这个,一时哑然无语。

  沈淑人揉着太阳穴,又忍不住数落道:“我是你娘亲,你这样对我说话也无妨。倘若在你公婆面前还是这个腔调,娘可要为你担心死了。”

  谢远遥点点头。

  “世孙待你如何?”沈淑人忽然问道,“——别只顾说没相干的。回门那一日他竟不曾陪着你来,我原是有点生气的,只怕他待你不好。你若有委屈,千万别藏着不说。”

  谢远遥愣了愣,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也还好吧。只是连日都在丰台大营忙着,是真没有空闲,母亲休怪。”

  细数起来,自那稀里糊涂的洞房夜之后,她一直没有机会与夫君独处,甚至近看几眼都不能。男人忙得整天不回家,只是不停地派人回来问安,她自己则忙于敬奉婆母结识妯娌熟悉家务,迅速陷入大家族的网罗中。依稀记得枕边男人的身体白而冰凉,似乎有些瘦弱,灯下看来面貌颇为矜贵秀雅——但如今想起亦是一团模糊,几同路人。她年纪尚小,又不似琴太微那样聪敏早慧,对男女情事并不放在心上,但这般新婚情形到底令人惆怅。

  沈淑人只得道:“终归他走之前,还是要回家来的。你……多与他接近接近。”

  谢远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苦笑道:“他这里早有两个通房丫鬟。女儿进门的第一桩事,就是接了那两人的茶,抬她们做姨娘,好让她们跟到北边去。”

  “总不成你自己去那冰天雪地处服侍人?”沈淑人道,“有通房也是寻常事,何况世孙年纪不小了。”

  “哥哥成亲之前就没有!”谢远遥咬牙道。

  “其实也有一个,只是你哥哥一向不看重她,就没抬姨娘,反倒排到晓霜后面去了。”沈淑人叹了一声,“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看不开,不过是因为太年轻,将来你就知道了。”

  说了半天闲话,哪桩烦恼都没个区处。谢远遥扶了母亲回到楼上,又敷衍了一回,方趁人不备慢慢下楼去,心中犹自咀嚼着“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之语,只觉愁来天地翻,茫茫不知何处,一时倚着阑干停了下来。

  出了一回神,才发现锣鼓戏文都停了,她拨开竹帘朝楼下望去,只见男客们都息了声朝同一处望去,满堂听得一人的言语,不知是谁在说话。

  她将座中宾客一个一个打量过来。今日多有贵客,那些威名赫赫的世家公侯、名臣良将,她一个深闺女子却是谁也不认得,满座衣冠锦绣到底哪一个是她的夫君呢?一时觉得主座上那个穿红色蟒服的有些像,一时又觉得东廊下那个长眉白面的也许是,看了一回皆不分明,倒觉得自己可笑得紧。

  “冬季海面结冰三尺,可驰马拉雪橇,往来如履平地。夏日海水解冻,有烟波浩渺,鸥鹭翔集,风光不让洞庭。海中出产丰足,土人驾木舟捕鱼,半日可得百斤,举手之间衣食无虞。海之南有牧野千里,水草丰美,为鞑靼人多年觊觎。海之北岸又有林原莽莽,山中富藏黄金、白玉、孔雀石,实乃难得的宝地。”

  谢远遥听得颇有兴趣。从前琴太微在家时,曾叫谢迁从外面寻了山海舆地全图,兄妹几个凑在小书房里,将国朝疆土之外的名山巨岭、江河湖海逐个指点一番。琴太微说起潦海来头头是道,听得她和谢迁全都入了迷,可是关于北海是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料想是极北之地的一片大湖,必然杳无人烟,上下空明,有如古书中记载的丛极之渊,却原来是这般生机勃勃的好地方。

  那说话之人的座位在她站立处的正下方,无法看到他的形容,那声音却沉稳清晰,犹在耳畔。说起北海风物滔滔不绝,连她都心驰神往起来。她不是没有想过要跟随新婚的夫君出征。沙场征战虽艰苦,但女儿家心中未始不曾做过关山飞渡戎马相随的梦,只是甫一入门她便知那不可能,长房长媳必须要留在公府中侍奉婆母、操持家务,何况长辈对她还不放心。

  “昔年苏武牧羊于北海,有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之语,依小陆将军所言,竟是一块宝地?”座中有人发问。

  原来竟是自家四叔陆文瑾。她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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