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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至此乔长卿才舒了一口气,忽觉出自己的中衣早就湿透了,冰凉凉地贴在背上。他不由得望了望徵王杨楝,却见杨楝眼神一动——一驾绸纸帐幔的四轮马车从桥上过来了。车后跟着仪仗,都是忠靖王府的扈从。马车从桥上径直冲来,甚为无礼,杨楝不由得把手放在了佩剑上。

  车忽然停在了他面前,帘子一掀,亮出明丽如朝日的一张面庞。沉闷的空气骤然被照亮,所有人的眼睛都转了过来。

  “楝哥哥。”车中少女清亮地叫了一声。

  杨楝想起来了。他悄悄松开握剑的手,俯身对那少女道:“徐小姐……就要进城了,把帘子放下来吧。”

  徵王杨楝与忠靖王世子徐安照并辔自朱雀大街行过,银鞍白马,公子翩翩,一路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行至午门广场,正遇见下朝,满朝朱衣青袍自承天门内滚滚涌出。人群让开两边,徵王与世子亦缓下马步。有人拜徵王殿下,徵王便在马上一一回礼。也有人认出了世子,笑着上前寒暄。更多的朝臣只是一言不发,远远看着皇帝布下的这场好戏。沈弘让站在人群后面,轻轻拦了一下谢迁。

  忽然有人嚷了一嗓子,声音不大不小,仿佛特意要让谁听见似的:“徐家婿。”

  杨楝忍不住回了一下头,眼前所过只是清一色的乌纱帽下一张张漠然的脸,分辨不出任何意义。这三个字清晰入耳,徐安照只是微笑,装作没看见杨楝攥紧马鞭的手指。而车中徐家小女竟然在心中绽开了一丛明媚的花朵,默默回味了一会儿,才想起人家说的是她那个早亡的姐姐。

  徵王和世子按例去后朝参见皇帝。徐安沅则径直去了清宁宫。徐太后见她先到,吃了一惊:“为何连你也来了?”

  徐安沅一边盈盈拜下,一边笑道:“好叫姑祖母得知,我怕哥哥旅途寂寞,也陪着他来看看帝京的风光。”

  “安照那样的人怎会寂寞?倒是你父亲,竟肯放你走这么一趟。”难道一个世子做人质还不够吗?徐太后也知道这个侄孙女最是任性好动,只能嗤笑道,“帝京风光可好?你又不是没来过。”

  “不好,哪里比得上西湖。”徐安沅撇撇嘴,滚到徐太后怀里,“不过帝京有姑祖母疼我,这就是杭州万万比不上的了。”

  徐太后轻抚着女孩垂在膝上的一卷青丝,半透明的皮肤下透出柔美的玫瑰色。太后若有所思道:“快满十五岁了吧?姑祖母为你操办及笄之礼,你看可好?”

  徐安沅搂着太后的脖子,展颜笑道:“谢谢姑祖母。”

  “你想要什么?戏酒、游园?你来得早了些,西苑的荷花未开,玉熙宫也没收拾出来,或者等到夏天再办?”

  “清宁宫的花园就很好,不必非要西苑。玉熙宫的戏台子还不如这边的大。”徐安沅想了想,道,“到那一日把宫里的亲戚们都请来听戏,好不好?”

  太后眨了眨眼睛,抿嘴笑道:“及笄礼是只请女眷的。”

  徐安沅道:“那就上午行礼,下午请皇上和哥哥们过来嘛。”

  太后笑而不语,只是瞧着徐安沅摇头,目光闪烁不定。徐安沅便有些着急,只是晃着太后的手臂连声哀求。旁边的李司饰见状,亦跟着凑趣:“宫里安静很久了。世子爷和三小姐难得进京一趟,借小姐的名头大家热闹热闹,倒也是个好主意。”

  李司饰话中有话,忠靖王世子入京,皇帝不曾给过一个正式的照面。这种情形下太后赐宴世子未免尴尬,以徐三小姐为名,大家面上都好看些。太后心中自然也是这个意思,于是含笑道:“去拿皇历来。”

  择定的吉日正是五月十五日。太后下了帖子,请徐皇后主持徐三小姐的及笄礼,又请梁毓等几位太妃和几位公主列席。清宁宫正殿上贵介如云,彩衣成行,金粉宝妆,典礼殊隆。即便公主及笄,亦不过如此排场。

  次日又在花园摆下戏酒,请来了皇帝和皇后,连同各宫太妃、公主及皇子、亲王们亦尽数邀上,把清宁宫的戏楼坐得满满当当。

  淑妃歪在榻上闭目养神,远远听见外面丝竹歌管,咿咿呀呀不绝于耳。又不知是哪边的宫人笑着从宫墙下走过,想是偷空去看戏了。她叹了一声,挪过棋坪。玉稠见状,忙问:“琴娘子有阵子没见了,要不要请她过来,陪娘娘一会儿?”淑妃遂命人去请。

  不多时,回来的内官说琴太微已被徐皇后带去清宁宫了。

  “怎么连她也叫上了?”淑妃心里一惊,连声对玉稠说,“你派个人打听着去。”

  淑妃却是多虑。点了琴太微去清宁宫的并非太后,而是徐三小姐。当年琴灵宪与徐功业同在杭州为官,两家曾有应酬往来,小女孩们也结了个手帕之交。徐安沅听见琴太微在宫中便要请来相见,太后只说看戏时唤来一见即可,不必闹大了去。

  皇后坐在正殿上陪着太后和皇帝说了一会儿话,便以照看长哥儿为名告退了,却命琴太微留下等徐三小姐传唤。沈夜等几个女官爱看戏,也央了皇后让她们留在这里。她们坐在东楼上朝正殿上望去,琴太微多年未见安沅,远远看去只觉她出落得极美,一头金珠花饰丝毫掩盖不住容颜的瑰丽夺目。宫人们纷纷议论,说太后年轻时是绝世美人,这徐三小姐继承了太后的七八分美貌,亦生得如此鲜妍。此时徐安沅和仙居公主一左一右地偎在太后的榻边,莺莺燕燕地说着什么。

  谢府上逢年过节也常请戏班子来,如无外客,便是她和谢远遥凑在大长公主身边说说笑笑,谢迁还要坐在外边。比之亲孙女谢远遥,大长公主还要多疼自己这外孙女一些,就如同太后优待徐三小姐一般。想到此处琴太微又是一酸。

  皇帝杨治在做庆王时就爱南戏,还与梨园行中人偷偷厮混过一阵,今日兴致极高,钦点了几出雅致的戏文,陪着太后说了好一会儿话,一会儿问太后这戏班子可入眼,一会儿问玉熙宫准备得如何,几时去避暑,一会儿又拿小妹妹仙居公主开玩笑。太后亦含笑作答,又问皇帝身体安康,国事不要太过操劳。母慈子孝,其乐融融,任谁也看不出皇帝和娘舅家的矛盾来。忠靖王世子捧了一卮酒,过来敬皇帝,说了一大段歌功颂德的话,皇帝亦嘉许他勇武精忠报效国家。世子都敬了酒,东廊下的皇子、亲王们也不能闲着,捧着酒上来,父子兄弟叔侄团团一处,敬了一圈又一圈。皇帝多喝了几盅,微微有些醉意上来了,忽然看见次子杨樗在人群中,笑着问道:“阿樗有没有向你表兄请教骑射?”

  杨樗读书不成,近来却渐渐把心思挪到了武功上面,听见父皇垂问,心中喜不自胜,快速道:“正想要请教呢。我在射场上练了三个月。楝哥哥说,秋天去南苑巡狩,我一定能亲手打上一只兔子回来!”

  “原来阿楝带着你练的?”皇帝望着杨楝,含义不明地笑了笑。

  杨楝酒量极浅,喝过一轮之后,渐渐有些头重。他最怕醉酒,坐在边上闭了一会儿眼,忽然听见皇帝说起他,立刻站了起来。正想着如何回应,却听杨樗说:“锦衣卫的那些师父都不成,只有楝哥哥的箭术最好!”

  杨楝倒抽一口冷气,脸上却笑道:“有徐家表兄在这里,谁敢称‘箭术好’?”

  徐安照笑道:“殿下太谦虚了。当年在潦海军中比箭,我也没有赢过你几次。”

  “我知道那是表兄放水,哄着我开心罢了。”杨楝道,“军中谁不知小徐将军神勇,我可是望尘莫及。”

  太后听着,一边掩口笑道:“推来让去好不啰唆,何不比试比试?”

  皇帝亦有心瞧瞧他们的本事,遂命人拿上弓来。戏楼并不太宽阔,往哪儿射都近了些显不出本事,又不能跑马,徐安照便指着戏台上翻着跟斗的武生说:“叫那武生不要停,他头上有两支翎子,你我各下一支来,如何?”

  杨楝听见这个建议,不觉皱了下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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