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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她口称“谢恩”,并敛衽行礼如仪。皇帝心满意足。

  一声“起驾”,香尘滚滚,翠华摇摇,銮驾朝着东华门迤逦而去。

  谢迁滞在皇史宬的红墙下。青砖路面被辂车碾起一阵淡淡的烟尘,她的背影混在锦衣队列之中,亦变得模糊不清。禁城的高墙危如山峦,一时朱门洞开,华盖龙幡鱼贯而入,肃然无声。待最后一人跨入那尺高的朱槛之后,宫门即关闭如仪,只剩一行门监竖在墙下,如人偶般一动不动。

  他待了一会儿,回头却看见那个白发的郑姓内官徐徐走来,表情中有一丝不解,更多是落败的无奈。他迎了几步上去,想和郑太监说点什么。郑半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振了振袖子,飘然离去。

  銮驾入东华门,又过金水河,经文华殿、文渊阁至左顺门外,沿着外朝东壁的夹道一直往北,向内廷方向行去。除夕那晚,琴太微算过皇史宬到乾清宫的距离,大约是五百丈,实际走起来,这条路却无比漫长。

  穿过景运门,来到乾清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谨身殿的白石后陛,峨峨高耸如玉山将倾。乾清门面阔五间,描金绘彩,门前两侧各一尊镏金铜狮子,背后八字琉璃影壁。这里是内廷的正门,入门即是后宫。皇帝忽然回头看见琴太微混在随从中,一脸茫然地瞧着自己,便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琴太微自是瞧见了,忙低头跟上。

  步入乾清门,只见碧空之下金庑重檐,长长的甬道直通乾清宫前的丹墀。甬道为白玉砌成,高一丈,宽三丈,两侧皆是,步于其上,竟可远远望见帝都最远处的城墙垛头,即使是最淡薄谦卑的人,若有幸步于其上,心中亦会生出漫步云端而俯瞰苍生之感。琴太微忽然起了个念头,不知父亲是否曾经到过这里。

  “琴内人?”李彦的尖细声音又一次响起。她一抬头,见皇帝正瞧着她,只得趋向跪下,听候发落。

  皇帝正想说什么,看见她走路走得披头散发,面带薄汗,身上却仍穿着绿油油的内官袍子,瞧着颇感好笑,便顾左右道:“这像什么样子,带她下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再过来。”

  即刻便有两名老成宫人上来,引了琴太微到东庑的一处偏殿里。帷幕挽起,蒸腾的水汽顿时将眼耳口鼻尽皆蒙住。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里面有一个丈宽的巨大木桶。墙上有一个洞,洞中穿出一根铜管,将隔壁灶间的热水引到木桶里。香氛。早有两个宫人上来,依次为她除去衣衫,又递过一匣木樨鹅油胰。琴太微接了东西,战战兢兢地爬进木桶里缩到一边。有人拿了梳子、篦子及皂角浆合的香药丸过来,蹲在木桶旁为她梳洗头发。琴太微从小由人服侍惯了的,却也没经过这般排场,不由得暗暗惊叹。

  那身内官的衣裳自然是扔掉了。时值初春,宫人俱换罗衣,给琴太微备下的是一件桃红素罗短袄,一条玉色水纬罗马面长裙。短袄穿上却肥大了些,起首的女官命人换来一件鹅黄色小袄儿来,换上恰好合身,又选了一双沙绿缎羊皮金滚口高底鞋命她穿上。

  一边又有人捧上胡粉、胭脂、露花油等物。便有梳头的宫人上来,将她的头发擦干上油,在头顶绾结成髻,罩上又高又尖的棕髻,四周略插上几件头面。琴太微从镜中看去,微觉吃惊,她入宫前还未及笄,只知妇人才戴狄髻,莫不是宫中装束皆如此?那梳头的宫人见她好奇张望,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莞尔笑道:“这孩子的头发真好,又黑又密,戴髻子倒显得多余了。”

  这句话不免令琴太微有些羞愧,但方才一番沉闷不安亦由此打破。

  “内人生得白净,不擦粉也罢。”虽是如此说,那女官仍旧为她薄施了一层浅白轻红的珍珠粉,抹了一个浅浅的桃花妆,画了一双清清的远山眉,又用簪子头在胭脂膏上蘸了一下,点染在她的嘴唇上,顷刻便有清甜如蜜的花香在唇齿间散开。女官将她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笑道:“还差点东西。”又在妆奁中挑拣了半天,选了一枚极小极亮的翠钿,呵开了胶,粘在她的眉间。

  如此梳妆一番,琴太微往镜中看了看,只觉满面娇慵鲜妍,与自己的本来面目大不相类。她又瞧了瞧身边的这几个年长内人,似乎并未如自己这般盛妆修饰,登时狐疑起来。

  从偏殿出来,只见夜色深湛,漫天星斗如簇簇银钉撒在碧海之间。乾清宫正殿如一头黝黑巨兽伏在白玉高台之上。大殿内燃着两树通臂巨蜡,通明如白昼,宫人将琴太微引到一处耳房,道:“琴内人在此间少待一会儿。陛下看完了奏疏,还要传你问话。”

  琴太微选了一个墙角,敛衽静立,两只眼睛却悄悄地打量着这天下第一的宫阙,外间传言,乾清宫一共有二十七张床。先帝当年患病时,一度多疑怕鬼,防范森严,每晚在这二十七张床铺之中任意搬迁,居无定所。后来索性撇了乾清宫,搬到西苑去住了。琴太微小时候听父亲说起这个掌故,十分想不明白,一间房子里如何放得下二十七张床呢?

  今日却真是亲见了,乾清宫殿宇十分高敞,面阔九间,后暖殿恰隔出九个暖阁,每个暖阁分散又以天梯相通,极尽玲珑巧妙之工,远远望去如仙山楼台。只是今上大约没有随意迁居的癖好,只择了西边一处暖阁。那边灯火明亮,人影憧憧,隔着一道道垂地遮天的帷幛、一重重镂玉雕金的屏风,依然散出的淡淡暖意来。

  琴太微瞧着那温暖的灯火,心里忽然突地猛跳了一下——她来这里做什么的?

  “琴内人久等了吧。”乾清宫管事李彦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宫人们静悄悄地打起帷幕,拉开隔扇,让李彦领着她一直走到宫殿的深处。越往里走,灯光越明亮,她的心情却越来越暗淡下去。她用余光悄悄打量这间屋子,发现此地无大案、书格等物,并不是皇帝看奏疏的地方。她看见了一只巨大的青花云龙纹盘,盘中飘着一只镏金香鸭,它身躯柔软颈脖蜷曲,喉间吐出酽酽的奇香,香气与水雾糅合一处,似落花拂面般温软迷离——那是天家才能使用的龙涎香。她被这香气扰得视线迷离,透过轻白薄紫的袅袅香烟,看见一张铺着黄色绣褥的巨大龙床。

  琴太微吃了一惊,这是皇帝的卧房。

  皇帝换掉了白日里穿的锦绣龙袍,只披了一件家常道袍,立在床前不知做什么。听见李彦说琴内人来了,偏过脸来看了看她,然后对李彦说:“你们先出去。”

  宫人和内官们依次退了出去,李彦跟在最后。琴太微心慌意乱,也想跟着出去。有人悄悄伸手拦下了她,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僵在原地不动,瞪着皇帝。皇帝仍然立在床前,背对着她,罗袍如流水一般从背脊淌下,刺得她满眼辛酸。她忽然想起谢迁来,去年他说过的话分明还在耳边:“琴妹妹,我等你回来。”

  “琴内人,你过来。”皇帝说。

  他听见她半天没有动弹,不由得转过脸来,见她跪在地上,身体蜷成了鹅黄色的一小团,便道:“不必跪着了,过来吧。”

  她依旧没有动弹,只是双肩不停地颤抖。

  “你哭什么?”皇帝大惑不解。

  “奴婢……奴婢……”她想来想去,实在说不出那个词,只能抽抽噎噎道,“求陛下放过我……”

  这句话尚未说完,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索性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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