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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师父说,他一生活得纵性,犯下不少杀戮、欠下不少债,独独不欠的一个是师伯你,如有来世,绝不再见。”

  “绝不相见,绝不相见……”甘苗的眼神一下子涣散了,再也聚集不起来,片刻之后,是她凄厉的笑声,“绝不相见,那我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我活着做什么……哈!绝不相见……”她已经彻彻底底疯狂了,疯狂的眼、疯狂的举止,就像是一个压抑很久的癫狂之人爆发,一旦开始了就停不下来,凄厉的笑声把竹林变得如同鬼城一样。

  墨云晔静静看着,忽然有些明白了,甘苗再厉害,司空的死却是她的致命弱点,甘苗和司空的过去他无从得知,但是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没了司空这支柱,甘苗她终将退出这场混战,彻底成为废人。

  ***

  青画在青云宫内醒来,入眼的是朱木雕花的床和碧青的纱帐,纱帐外团团围着御医和侍女,闭眼前的竹屋和墨云晔都如同梦境一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最为熟悉的环境和人。

  她的清醒乐坏了一干太医和侍女,小姿端来了一碗浓稠的药到她面前,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轻声道:“郡主,用药吧。”

  御医急急替她诊了脉后就退了出去,其余的侍女也一道被青画遣了出去,整个房间就只剩下小姿一人,小姿对青画的想法了然于胸,她吸了吸鼻子哽咽:“郡主,先喝药,好不好?”

  那碗药浓稠无比,还带着一股浓郁刺鼻的味道,这微微腥甜的味道让青画反胃至极,她想推开那药碗,只是见着小姿满脸的希翼有些不忍,还是硬着头皮把那药灌下喉咙,咽下药,她理了理繁杂的思绪,问小姿:“青持呢?”

  小姿的脸色变了变,没想到她第一句问的是这个,良久才踟蹰道:“郡王,婚期已过,您回宫那日……是婚期后一天。”

  “婚期……后?”

  “是,陛下坚持延缓,可是……可是那些老头……”小姿在宫中已经算不得稚嫩,但说起这事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明明所有的事情都朝着最美好的方向发展?她自小侍候的郡主就要嫁给当今天子为后,可是婚期将至,朝中的反对之声也越发严重起来:青画虽是忠烈之女,之前册封太子妃时,所有人都迫于老皇帝的威仪方心服口服,但是今时不同于往日,今日青画要为后,终究是惹来了朝臣的不满。

  新皇根基尚不稳固,选后大事关系到未来几十年朝中势力倾向,每个党派都希望当上皇后的会是自己的人,在这等风口浪尖之上,青画却是个空有忠烈之后美名,实则无权、无势、无根基的人,她若为后,谁人能服?只是她和青持的姻缘乃是先帝定下,故而才忍下波澜;青云国上下信奉神明,对皇庭祭祀之类礼仪颇为看重,青画婚前失踪恰巧给了百官一个最好的理由,以于神明不敬、损害国运为说辞,逼青持废除婚约,另娶皇后。

  “青持另娶……”青画喃喃了一句,细细体会心尖上划过的一丝钝痛,除此之外,却也有一分怅然。

  小姿却会错了意,急得眼泪止不住,“郡主,您别急,陛下、陛下对您那么好……他肯定不会始乱终弃的!”

  “小姿……”

  “郡主,陛下对您……”

  “小姿,青持他是一国之君啊!”青画笑了笑,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不经意的一个抬头,她却瞥见那个熟悉的沉默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口,只是短短几日,他却清瘦了不少,明明是个结实的剑客,如今看来却像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青画心中酸楚,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不声不响地迎上他的目光,凝视着,不知为何,明明隔得那么近,她却有种就此分离的错觉。

  小姿也发现了青持,默默退出了房间,青持却不急于进房,他远远站着,仿佛连呼吸都收敛了起来,从门口到床边不过区区十数步,他却连迈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青持。”青画微微笑了,下了床。

  有了第一步,第二步就不难,青持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他终究是迈步进了房间,扶过青画坐到桌边,替她斟了一杯茶递到她嘴边,看她喝下了又找了件外衣披在她肩头,未了,他定定看着她,却始终没有开口。

  青画喝完茶,扯了扯衣衫,对着脸色憔悴的青持叹了口气,倏地她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青持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急促而颤抖,他的双臂僵硬无比,却使下不小的力道,把青画病软的身躯紧紧拥在怀里,纷乱的心跳渐渐平复成同个韵律。

  “可不可以不顾你的性命、不顾青云,一起走?”这是青持发出的第一个声音、第一句话,带着浓浓的倦怠。

  青画伸手回应了这个拥抱,低头暗暗揪紧了衣摆。

  “锦儿……”

  “你是一国之君了。”青画埋头在青持肩头蹭了蹭。

  青持苦笑起来,轻轻松开了她,略略退开一些距离问她:“锦儿,我虽然说过不再逼你,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相识十年,你的爱与恨都给了他……宁臣在你心中,可曾占得半点位置?”

  明明是卑微得近乎乞求的话语,青画的心却跟着抽痛起来,这个一国之君呵,她究竟还想让他如何牺牲?十年,两辈子,宁锦满心的爱给了墨云晔,青画满心的恨给了墨云晔,她的心,真的还有余地给这个总是沉默的男人吗?

  青持眼里的波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青画的心前所未有的揪痛,几乎是不考虑,她脱口而出:“有!”宁锦缠绵病榻时照顾左右的是他、守陵的是他、生死关头相救的依旧是他……一点一点,积聚了十年,足够了。

  “青持,我……我本就没有多少日子。”青画笨拙地解释,“可是、可是我是真心想嫁你,不仅仅是报恩……真的,可是……”可是你是一国之君,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背负昏庸无道的骂名。

  青画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不善言辞,到未了她只能拙拙地僵在座上,被青持极轻地拥住了,额头上印了一个吻,轻柔如同羽翼。

  “锦儿,青持此生为你蹉跎,不悔。”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役一句话。

  后来的后来,青画见到了青持最后一个笑,笑渐渐在青持脸上洋溢开来,如同开放一朵花,那是个美得让人窒息过程;很多年后,当她早已看遍了江南的水、江北的山、塞外的黄沙,她依旧记得很多年前最后一次见着青持的时候,他那如碧海蓝天、青草细风一般的笑。

  青画在这样的笑里渐渐失去了神识,她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疲惫,却又不像是“天残”毒发作时的感觉,那是一种透骨的倦怠,铺天盖地的席卷向她。

  青持……她最终还是没能叫出这最后一声,骤然晕厥。

  一刹那,青持的泪滑落,滴在她的眼角上,就好像她也流泪了一般,“锦儿、锦儿……”他轻声念着,突然用力把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那茶杯里的东西,才是她会晕厥的真相,她空有那么敏锐的毒药嗅觉,却永远不会防范他。

  所以,他心甘情愿认输,江山皇权他可以抛弃,但她的性命不可以,她得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青云郡主暴毙的消息,在当日就传递了整个青云宫闱,传说青云的帝王在郡主房中守了整整四日,滴水未进,第五日的初阳升起的时候,宫女们见着了一个形容憔悴的男人,抱着一个无声无启蛇青衫女子踏出了房门。

  郡主故去本该厚葬,但是她还未来得及有名分的夫婿却阻止了一切丧礼,直到第五日的清晨,太监来报,说一个叫“林音”的江湖侠客自称是郡主师兄,在宫外拿着他御赐的金牌求见。

  天色尚早,宫里还未真正热闹起来,只有起得早的宫女和守夜的侍卫看到他们年轻的君王,把怀里没有声息的人交到侠客手里的时候,那比寒秋还要苍凉寂静的神色。

  后来,没有后来了,年轻的帝王在那之后一夜苍老,眼里再不见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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