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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清幽的月色之下,它好像已经伫立了千万年,而且好像还会伫立千万年。

  重重的阴影之中依然勾勒出昔日的宏伟繁华,金碧辉煌。只是那些曾经填充其中的珠环翠绕、莺歌燕舞的身影被一列列的黑色甲胄所替代。

  美人的光彩却是容易陨落的,似乎岁月的蹉跎也让这个浮华的地方失去了它最自豪的光彩流离。

  我踏过一道房檐,循着童年时候的记忆,来到那个地方。

  这里是大齐后宫之中最冷寂的一处地方,它被叫做冷宫。这里的宫殿如同沉闷的牢笼,带着近乎死亡一样的窒息感。此时,它寂静得像是一个坟墓。

  其实,这里就是一个坟墓,它埋葬的是无数女子的锦绣年华。

  被埋葬的不仅仅是那些居住在冷宫的失宠妃子,还有那些比起失宠的妃嫔还不如的人。

  一墙之隔,那边是繁华如梦,这边是断瓦残垣。

  刚刚九月的风竟然就已经这样阴冷了,也许在这个密闭狭长的宫道里,风也会走得格外的急切。

  我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昏黄的月色在我的脚步前方游荡,投下黯淡的影子。

  漫长的宫道上两侧是斑驳褪色的宫墙,再往前是低矮阴暗的小屋子,想必居住在宫中富丽奢华的宫殿里面的妃嫔们,做梦也无法想象到在这里,在这个繁华奢靡、镶金嵌玉的宫殿里,也会有这样破败不堪的宫室吧。

  这里是苦役司的一部分,包括了服侍冷宫妃嫔的奴才们,运送收拾宫中污秽的内监们……住在这里的,是整个大齐后宫之中最低级的奴才,住的自然也是最卑微的房子。

  没有人知道,这里也是我度过整个童年的地方。

  自从七岁的时候离开了这里,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虽然后来,我的武功已经让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过这边低矮的宫墙,来去自如,却也再没有回到这里的心情了。

  我的步伐在一栋低矮的房屋前面停下了脚步。这里还是记忆之中的模样,只是在十几年的离别之后,变得更加破败了一些。这个世上,除了我自己,恐怕再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曾经在这个破落的房间里面度过了整整七年的时光。

  一阵风过,残破不堪的房门“吱呀”一声,被风力推着,摇晃着打开了,像是在欢迎着久别客人的归来,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

  房间还是如同往昔的模样,只是更加破败了些许。从低矮的窗户里透进来的光洒照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里面的家具,只余下一张破烂的床榻,看来已经长久没有人居住过了,早已被陈年的污垢垃圾堆积得几乎看不出形状来。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在无数个寒冷得无法入眠的夜晚,自己在这张简陋的床上努力地抱紧她,试图汲取微弱的温暖,还有那些粗糙得难以下咽的食物,每一次拿在手里却像是如获至宝。

  随即,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了出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低头一看,是一只瘦弱老鼠,正在探头探脑地从墙角伸出头来。

  我会心地一笑,记得在那段日子里,我唯一的童年乐趣就是它们了。我低伏下身子,那只小老鼠却被我贴近的阴影所惊吓,惊慌失措地“吱吱”叫了两声,调转过去,一溜儿跑开了。

  我轻叹一声,真的是一切都不同了。

  毕竟已经过去整整十八年了。

  我曾经是大梁最尊贵的皇子,彩珠是这样告诉我的,在我并不漫长的童年里面,她将这句话在我的耳边重复了无数遍,深深地刻印在我尚未明白事理的年幼的心中。

  彩珠是我母亲的贴身侍女,是那个曾经以惊世的容颜让天下人为之向往的绝代美人沈绿衣的心腹侍婢。在梁国破城前夕,为了保全最后的皇室血脉,宫中早早地用一个同龄的孩子将我秘密替换了下来,然后准备把我送出宫去。但是齐军来得太快,一切的行动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失败了。之后齐军入了城,进了宫。在一片混乱的局势之中,没有人顾得上我这个不足月的婴儿,唯有彩珠带着我,换上不起眼的衣着,试图蒙混着离开皇宫,却走到半路上就落入到齐军的手中。

  之后,她不得不宣称我是她的儿子,而她自己只是一个粗使的丫环。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也许是从宫中搜出的那个被当做我替身的“皇子”打消了齐军的疑惑,也许是粗使丫头装扮的她实在是太不引人注目了,反正他们是相信了她的说词,她被当做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俘虏带回了大齐的京城。

  然后,作为战利品之中最不起眼的那种,被充入宫中为奴,分配到这个最卑微的地方。

  她一个年轻的女子是怎样带着我一个未足月的婴儿随着齐军走过漫长的一路,具体的过程当时还不到一岁的我是无法知道的,我只知道,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就是在这个低矮破烂的小屋子里,在这张陈旧腐朽的床榻上。

  记得童年的时候,我最漫长的时光就是坐在床上,然后仰起头,看着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无比高远的那扇窗子,从窗口缝隙透进来的金线就是照耀我童年最明亮的光,百无聊赖的我只能够数着那些缝隙和地面上金色圆斑的数目来打发时光。

  当然,在寒冬的时候,也会有寒风毫不留情地从那些缝隙灌进来,让我苦恼不已,冻得我嘴唇发紫。那时候,我会以最大的热切期待着彩珠回来,带回属于我童年的唯一一份温暖。

  彩珠在这里负责洗刷那些比她高等的奴才的衣服,每天,她的手都会被水泡得苍白肿胀,但是那双手却是我童年唯一的温暖来源,最真切的幸福保障。

  屋子里时不时会有老鼠的身影经过,每当这些小动物的身影出现的时候,都是我童年难得的乐趣,我总是像吃到了最好吃的食物一样的欢快。可惜它们通常不会在这里待很久,因为它们找不到吃的东西,然后就会搬走。

  彩珠不喜欢让我离开这个屋子,仿佛只要我暴露在阳光之下,我隐秘的血统和身份也就会随之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所以,几乎每天她在清早离开的时候都会把门紧紧地锁住,然后在入夜之后才能够满身疲倦地回来,同时给我带回来第二天的食物。

  当夜晚无人的时候,她也会带着我走出这间低矮的房子,走在这空无一人的漫长的宫道上,走在满地银白色的月光之下。那时候,她会用梦呓般的语调说起过往,说起她在梦中都会呼唤的大梁国,说起曾经的雕栏玉砌,朱颜如花……

  日子就这样平淡得像是脚下沉滞腐旧的木床,在不知不觉之间流淌着。

  当我长大到五岁的时候,我开始能够沿着室内堆积的杂物爬到窗子上,从腐朽的木头缝隙里看着外面的风景。

  阳光之下的宫道是和月光之下的宫道截然不同的风景。是喧嚣尖锐和清冷沉寂的不同。

  我看到有穿着灰白肮脏衣服的人在跑来跑去,像是地面上偶尔窜过的老鼠,也有苍白憔悴像是稀薄的影子一样的人从门前经过,她们有着美丽的面容,却诡异得像是彩珠给我讲的故事里的鬼怪。我也时常能够看见穿着绿色袍子的人,他们有着奇怪的尖尖的嗓子,让我听得很不舒服。

  而有时候,也会有衣服更加漂亮干净的人过来,他们的神情上都带着鄙夷和不屑,那眼神看起来就像是彩珠在看屋子里的老鼠一样。他们会用尖锐的嗓子呼唤着别人,用教训的口吻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语。有时候也会将他们带着闪亮亮的花纹的衣服袖子卷起来,然后扬手挥下……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七岁的时候。

  在我满七岁之后,有一天,彩珠像是平常一样,在清晨起床,把门紧紧地锁好,然后离开去洗那些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可是就在这一天,她不知道,使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那把锁已经坏掉了,只要轻轻地推动,房门就可以打开。

  当我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彩珠,而是等待着我长久盼望的机会。

  事后,我无数次地回忆起这一天所发生一切,然后,我问自己,如果知道这一次出去的结果,我还会那样坚定,那样一往无前地带着狂喜和希冀的心情走出那扇门吗?

  思索了良久,我发现,答案还是肯定的。我太渴望走出那间囚禁了我漫长的七年的腐朽牢笼了,它将我隔绝在一个阴冷的角落,在这样的角落里待得越长久,我就越发渴望着外面温暖的阳光,渴望着外面新鲜的空气,渴望得发疯。

  当我终于得到机会离开这个囚禁我七年的屋子,我沉浸在外界阳光照耀下神奇新鲜的世界里,感受着阳光洒满全身的感觉,感受着那份特别的温暖。

  我沿着长长的宫道向前跑去,奔波在路上的感觉让我欢畅满足,有着飞翔一样的快感。甚至之后武功大成,我真的能够在任何地方像飞翔一样纵身掠过的时候,我也再也没有感受到过那样清爽直接的快乐。

  我沿着长长的道路不断向前,越走下去,进入我眼中的景色就会越发美丽,越发新奇,我的心脏被喜悦和惊奇填充得满满的,忘记了回去的时间。

  当有人走过的时候,我都会本能地低伏下身子,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草丛里、树木后、像是一只敏感的小兽,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动静。

  我就这样一路走着,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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