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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要从宫里跑出来,偕王回去,当然是顶顶有地位的。你并且疑心着她不是受王的传召而来——时机实在太巧了——须是听说王忽然收了个女孩子,于是紧急跑来争宠。可见是个有势力、有耳目,又敢作敢为的。这样算下来,出身寒微的娘娘们先行排除,因为她们没这个手笔;出身高贵的娘娘们其次排除,因为本朝为了提防外戚干政,代代相传,君王不会太亲近高贵门阀出身的女子,现任闽王妃的娘家也不过是等闲一个孙家,世代最高的官没有超过三品,更高门第的女子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不会无谓乱动,免得反给族中招来祸患;挨下来,王妃也要排除,因为出宫太**份,何况争宠若争不成,折损颜面得不偿失,她需不会做这种蠢事。

  这么算来,剩下的再没第二个,你确定闹出那么大动静的女人,简直还不是个女人,只是比你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贤平嫔。

  她新近册封、正在当宠;因是王妃的亲妹妹,也当有耳目人脉;怀着身子,更敢胆大妄为,左右没人敢罚她。

  “到底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嘛?”贴虹摇着你的袖子。你看她一眼,她登时会意,住了嘴。

  宫墙深深,别看屋里屋外静悄悄的、似乎没人来理你们,叫你们立足之地寂寞得像个鬼冢,但是窗下、墙后、影中、帷幔里,说不定就埋伏了一片半片耳朵,单要寻你们言语,喜不自胜的漏勺样全捞了去,交予有心人手里,好做一桌吃不了兜着走的盛筵的,你怎肯授之以柄?

  贴虹也是风雨里活过来的孩子,灵醒会意,接你眼神,即刻不言语。你曼声道:“发生了什么事,实在我也不懂。天意难测,总有它的计较。我们做我们的本分就好。”贴虹忙不迭应了,只差没替你补上一句:初来贵境,实实的诸事不懂,是一对儿绵羊,千万别把我们当回事,放我们喘息几天就好。

  她虽然没有读过老庄,也知道有时候,柔弱的东西比刚强的东西活得久,齿坚而易堕、舌柔而长存。装痴作傻,并不费几分力气,却避了风头,何乐而不为?

  里外依然寂寂无声。你继续埋头想:而今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逃出去,一条是留下来,再要第三种法子也没有。逃出去,固然对你自己的幸福更有益,然而深宫之中,竟不知如何可逃;留下来,固可寻机会兴风作浪,然而王被贤平嫔牵着鼻子去了之后,再未过来,竟不知是否已将你丢诸脑后了。

  思前想后,束手无策,莫非真要把未来交给命运安排?你凝着眉心。

  贴虹信任的依偎在你膝边。她觉得你一定会有办法。

  是。当今之计,最好不过是以静待动,俟 得风色,或腾雾而起、或击浪而行、或飘摇而没、或宛转而承,云生足下则上青天,楫来手中则隐江湖,总能有路走。

  可是……心下辗转反侧的,是什么?你今生真正所求的是什么?是什么让你喉咙干渴、胸臆疼痛,深深恨着自己、双臂却依依抱住身体?

  忽的那行杨阴外头传来一阵歌声:“笔头风月时时过,眼底儿曹渐渐多。有人问我事如何?人海阔,无日不风波 。”

  不说歌喉如何,难得这词意风流,唱得也风流。你一怔:民扉里头,怎得有这般神仙似的歌者?听起来也是个女子,比你须大了许多,但仍在桃李盛年。

  歌声且行且近,蓦的有谁叱责她几句?听不甚清,总是“你如此大胆”这类的话。歌声便停止。你皱眉,一则为天下总有这许多煞风景的拦路叱责者,二则为、难道这歌者身份竟然极低?

  脚步声到门口,停在那儿,询问声随之响起:“二位可有什么衣物?小的是来收衣浆洗的。”

  这说话的就是刚刚的歌者么?听不太出来。很多人说话与唱歌的声音本就不同,有的甚至区别很大。你走向前,亲自打开门,延她入内:“果然是有的。劳烦了。姐姐稍待。”贴虹便去收拾衣物出来。你在这里向她恭敬行个礼,她不敢受,深深还了,这上下人品如何?却是:双眉未扫,天然春山画影;唇角弯弯,更喜新菱添妆。眸波剪得活水,莫非来莺顾盼;指尖可怜劳顿,分明文君当垆。休论说此际身份,单那一段风流云动的精神意儿,却是丹青画不成。你看在眼里,极喜欢,忙搀手问她名姓。她诧怪着,又有些羞怯,道:“我姓戚,您只叫我阿戚就好。”听口音不是这都城人氏,而在南边那片。问下来,果然是那边一个有名望士族里弱支的出身,七岁末便送进宫来当侍儿,到如今竟已二十余年,虽然早过了妙龄,但依着侍儿装束的规矩,依然如女童般垂发。她发丝略带栗色,极细,倒也浓密,耳际用结珠鬓梳两边掖住,后头直管垂下去,比起漆黑发髻来,别有一番姿态。你心里寻思:此人容貌气质不俗,虽然年齿稍长、依然困于民扉浣衣,却不可等同于众人视之。因细细攀谈,想试她胸襟,不料阿戚眉低眼臊,只是回避,略答个两句,均俗不可耐。你问她:刚刚是不是唱了歌?她道:“小的是爱唱两句,一不留神就溜出口来,您见笑了。”你夸她:唱得好,难得是词也好。她道:“都是俚调,顺口哼的,您见笑哪!”推得这般干净,你一时倒无语。

  贴虹已将衣物拿出来,见你看重这个阿戚,她也跟着格外客气,拿出顶好的礼貌来谢了一声,阿戚便自走了。贴虹拿眼神问你,你笑着摇摇头。

  这个略有点趣的侍儿走掉,你们的处所又归于寂寥。你坐在窗下,看着光阴,在这种地方,也像任何地方一样,拖着光与影的脚儿,一点一滴、一点一滴过去了。忽然又传来歌声。

  衣杵声向来是在左近的,你知道浣衣处离这里不远,想来阿戚已经抱着衣服回去女伴那里,又唱起来,离得远了,音调隐约断续,但却熟得出奇,你不由得跟着哼道:

  ……裙初飞,意难描,金盏袅袅。分明覆双鸟。向年来,雪堆何处云失晓……

  古远的调子呵,怎么在宫廷里再次听到?这一曲《梅花雪》闻说是走红了,难道竟红到宫廷里来了么?

  是在这个时候,你才忽然醒觉,你哼的不是伯巍给你填的词、甚至不是小郡爷让你改的词,而是紫宛最初时候拿过来的、李斗填的那首词。

  这是为什么?你伸直双腿,轻轻用脚尖踢着自己的裙边。人心是多么难测的东西呵……谁能参透自己的心?

  ……惟,新取扶头,伤人怀抱。

  贴虹在你旁边茫然站了会儿,想了件事情做:去给你泡茶。撮茶叶时,脸上忽一皱,手就有点抖。给你把茶捧过来时,她一只手捂在了肚子上。你忙接过茶盏放于桌上,双手扶她:“怎么?又开始了?”贴虹蹙眉点头,你忙扶她上床,取被子来给她盖上,出门叫人准备个烫婆子来,得到的回答是:没有。

  偌大一个皇宫,没有给一个女孩子生理痛时暧腹的东西,因为她太不够份量的缘故,没有人关心,这些许小毛小病,也不会有人同情。

  你钻进被子,将你自己的肚子焐在她肚子上,这样会不会暖和一点?

  双手环抱,像是又回到小时候,在缕思院里相互安慰着伤口。年纪幼小便接客的女孩子,难免落下些毛病,贴虹的身体比苏铁还好些,只不过前段时间大约没调养好,这次发作得格外疼点儿,说到底也不过是小事,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在这种时候,如果能有人多给一点点温暖,总是好的吧?

  贴虹的气息呵在你脖子旁边:“小哑子……我们会好的吧?”这样小小声的说。

  (会好吗?李斗说:“这样两个人的相拥,怎么能抵御寒冬。”没有关系,如果两个人不够,你会让更多人流出滚烫的热血来,供你们取暖。你根本是为了完成这件事而来。)

  你坚定的说:“我们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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