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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你进了太子府,假托一个侍卫亲眷的身份,报下籍册,入府后也果然作了粗使丫头,日子过得却比梁中使当初威吓你的轻松许多。究其原因,都是伯巍在王面前打通关节,将你过了明路。

  “你父亲他……知道我了?”你一吓非轻。

  “嗯,我说了,你就是这样的出身,可我喜欢你,爹凿了我一个毛栗子,就允了,还叫我多照顾你。”伯巍笑道,“不过娘那边还不知道。”

  他没有说出全部的老实话。王听说儿子迷恋一个青楼出身的小丫头,有怒气那是难免的,虽然自己也好色,但仍是要大加训斥,绝不止一个毛栗子那么简单。不过伯巍坚持哀求,左左右右说了许多,王总算把心思翻转来,想:人不风流枉少年,他说喜欢一个孩子,这是因怜而生爱,又不是迷恋当垆红妓,这份心意也算是正了。他一向来懂事,很有几份像我,就是给他妈妈拘束得怪可怜见的,前日里又熬夜奔波立下大*,本来就该赏,一个出身不净的小女子算什么?赏也就赏了。

  因是这样思忖着,王骂了伯巍一顿,也便依了他,还答应为他遮掩、不叫王妃知道,只是补一句:“你给我小心着点儿。只要闹出半份事情,叫你娘知道,你那小女子的性命保不保得牢就是两着说了,连你自个儿的脑门儿都得当心!”伯巍自然满口应承,心里欢喜得不得了。他素知父母的脾气差异,也知道宫中耳目灵敏,想将你的事情瞒着是瞒不久的,因此拼着到王面前吃一顿排头,将你过明路,果然险中求生。也是巧了,王与孙季薇的事情不久前泄露出去,王妃惊闻自己夫君与自己幼妹做出这等事情,觅死觅活的闹,王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因此一来对伯巍的艳遇特别的同情,二来也分不出好奇心来看看你是何许人也,你与伯巍就得了清静。

  闽国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历代君主于武人都着意笼络,伯巍是储君,深习此道,一应内府拱卫的侍卫都早已收作心腹,对他的命令无有敢违逆的,伯巍下意保护你在府里,除非王与王妃倾力要为难,否则你自是稳妥。好又好在伯巍年纪轻,太子府里头没有定下女主人,太子妃一位既是虚悬,连良娣、保林、孺子这三级六位的份额,也只填进去一位,便是梁中使从前跟你说的右光禄大夫之女,娘家本姓唐,闺字珊瑚,因“良娣”这一级礼定有“贞仪、慎仪”两个封号,她得封的是“慎仪”,众人便呼她“慎仪良娣”,若是亲近些,也有直呼她本姓“唐慎仪”的。她得封时,年纪比伯巍还大上几岁,进府后行事温柔和平,伯巍一向敬她如姐,既让你入府,不好瞒着她,就带你去见了,亲自对她陪笑脸道:“好姐姐,这个孩子不懂事,可怜她吃了许多苦头,你替我多照料着她些儿。”

  你早恭恭敬敬叩下头去,唐慎仪哪肯端架子,忙叫你起来,因身份相差太多,不曾真个伸手挽你,只虚欠欠身子、将手向你伸一伸,已是给足了面子。便看她满面含笑道:“太子说哪里话来。这孩子这样可怜见,谁见了都要怜她三分,妾身自然更不用说了。只不知太子排她在哪里?”

  你听她说话,字句都没什么出奇处,甚至还有些俗滥,但偏是稳妥,怎样都挑不出岔子来,说得还轻易,仿佛一锅不厚不薄热腾腾的鸡汤,给谁都能盛一碗,因心下暗忖:这功力比起“花深似海”里的女子来又不知高多少,真正大家风范,切不可轻忽。于是老实低着头,连眼角余光都不敢抬起来。

  伯巍向她交代了你的差职,又寒喧几句,她封了两盒子点心赏你,你方才告辞出来,之后又要去见丫头管事、次管事、再次一级的管事,亏梁中使想得周到,连几个要与你共事的丫头处都替你打点好,住舍里**东西齐备更是不必说,并宣悦贴虹两个也妥当安顿下来。对外,你们仨以姊妹相称;私底下,贴虹对你之俯首贴耳是无消讲了,难为宣悦也一片赤胆忠心,没闹过半分别扭。她本来就是郡爷府的大丫头出身,有她提点,你办起差来顺利许多。

  所谓差使,也就是日常在书房外听个使唤、闲来替他人传些东西什么的,活儿不重,只是有些琐碎,若论以伯巍对你的宠爱,你撒个娇、要躲懒什么事都不做,也容易。然而你心下忖着:在这儿呆的时日不是一天两天,以下等人的身份进来蒙太子偏宠,太遭人忌,明枪暗箭躲是躲不完的,还不如有个由头多接触些上下人等,摸摸路道,真要有谁碰上来,肚里也能多个分数。因此上倒欢喜有差使接。

  你是打定了这步步为营、细水长流的主意,伯巍却不同。他好容易把你弄进府来,哪里忍得住?你左右是在书房外头听差,他一得机会便叫你进来。房间里寻常侍奉的书僮和丫头是早已遣开了,免得你不好意思给拘住,外头又有心腹侍卫把着门,密不透风。你放心的爬上他膝盖、依在他怀里,像只安然快活的小狐狸,他也便把案上书卷一推,只管用双手搂着你。你看他双眉不展、眼圈还略有些带黑,这样精神不济,又不是你缠坏的,分明是熬夜用*,不知是遇上什么难题了。他不对你说,你体贴入微,也便不动问,单拿孩子气的说话来与他消遣,指着一卷的皮子问他:“李巍?这署名的与你重姓、又重了一个名字,好大的胆!”

  伯巍笑起来:“这就是我呀。小家伙,我就是李巍。”“什么,可是伯巍不是你的字吗?”“不,不,我还没字,伯虽然是我排行,但按正规礼法,现在其实还不能用。”你作势大惊,“啊,原来你告诉我假名字?快说,还有什么地方是哄骗我的?真真的岂有此理!”他大笑:“不——哎呀小家伙,你竟敢控诉我撒谎?”装作把眼睛一瞪。

  你笑了。自然是他宠你,你才敢与他开玩笑。真正的好男子是敢让女伴开玩笑的人。只有失败的男人才专喜欢让他的女人诚恐诚惶、好满足他在外头受伤的心灵。

  伯巍揽你入怀:“来,让我告诉你,我小名阿威,读书之后,不好叫小名,于是就算单名一个巍字,权作学名用。这个排行的‘伯’字,正统来讲,是要正式成人之后才好用的。也即是在我二十岁生日时,举行冠礼,由父亲在宗庙里赐我一个‘字’,那时我才算成人。至于现在,我的姓名应该是李巍。”

  “唔,那为什么说你叫伯巍?”“那时候不敢跟你说我的姓,但只报名一个字、又太奇怪,再说,加上排行,也显得我年纪大一点。”他老实道。嗳男孩,老是喜欢自己大一点。当然女孩也一样,但女孩变成女人后又会倾向把自己说得小一些,男的则不,直到他日颓西山时又开始追求起小姑娘,那可能要染了胡子装年青。

  “阿威也是巍峨的巍?”你滚在他怀里问。“不,威武的威。学名取个同音字,成了山字头的巍。”“啊呀,堂堂殿下,小名像对街拉水的大哥!”你笑得打跌,把他衣服搓得稀皱,抬起头,他不说话,深深看着你的脸。你可爱小脸在日光里,像只刚削开来的水晶梨子;乌黑眼睛笑出水光,这样的抬起来,黑得潋滟。那时候,他觉得把他所有的东西献上,换你一笑,也值得。

  “巍哥哥,你在想什么?”你问。

  他轻轻偏过头去:“我在想,有的东西太美了,叫人不敢看。”

  你也沉默,心中觉出点岁月静好的意思来,太过于幸福了,叫你不敢相信。

  不觉月余过去。这日,孙家四小姐正式册封为嫔,号“贤平”。话说闽国因是向中原俯首称藩,所以诸般封号大多比照中原减等,王的正妻不称“后”,而称“妃”,同正一品;妃下又设两个“嫔”,封号分别设为“贤平”、“明惠”,同正二品;嫔下复有九位司宫娘娘,“上司宫”三位,为昭仪、昭华、昭容,同正三品,“下司宫”六位,为淑媛、淑娟、淑娉,顺成、修德,充和,同从三品。司宫再以下,便是贵人、才人、美人、良人等等。

  寻常宫人若是得宠,最多不过升为贵人,若积年有德、足以服众的,才升为司宫。至于嫔,这许多年中不过填进一位明惠娘娘,还是王正式即位整整八年后才封的,也算是宫中的老人了,很压得住场面。而孙季薇年方及笄,骤然入宫,便得此拔擢,怎怨不得人人侧目?谣传说她此时已经怀了龙种,纵便是真的,甫进宫便连明惠嫔都压过,直接与她王妃姐姐比肩,也着实过份了些。伯巍贵为太子,这种封嫔之礼本来不必列席,但既然事情如此奇突,他也少不得进宫去向爹娘问个安。于是递进请求进宫的呈子去,宫里头也已经准了,他却又迟迟不肯换上吉服,且嗐声叹气不迭。

  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小阿姨,打断骨头连着筋,偏闹出这种亲上加亲的动静来,中间还夹个“莫须有”的小侄儿、小兄弟,能怎么办呢?你想想也替伯巍难受。然而这种担子,真正谁都替不了他半分。他叹一会子气,也只能硬着头皮独自进宫去。

  伯巍一走,书房就闲了,你也不必在外头当值,却正管事房的肖妈妈端个保暧用的红磁盆子怒骂道:“死蹄子们都死哪儿去了!这茶闷久了还能用吗?一个个砍脑壳的!”

  你知道沏的茶是经不起闷的,所以各房多备了私房茶具,丫头们沏好了可以直接奉给主子,不需劳动厨房茶房准备。但茶的喝法除了沏,还有用煮的。这是古法。有别于沏茶用的“炒青”散叶,煮茶所用是“蒸青法”烘成的团茶,用时碾碎,煎作茶汤,看各人口味,每常还放些盐酪椒姜,虽不够那么的清雅,倒也别具一番香甜风味。看来是谁好这一口,自己房里弄这个麻烦,就吩咐下头做。它倒不像沏的茶水那么娇贵,但还是趁热喝好,凉了也够瞧的,无怪肖妈妈这么着急。

  你左右无事,便上前帮忙。肖妈妈果然感激,嘱道:“是长惠阁里要。”

  长惠阁不是正屋,掩在大簇花木与一弯活水的后头,供日常起居休憩之用,是唐慎仪的地方。你只是个粗使丫头,把茶端在外间,应再有一层下等宫女接过去,奉到里间,着上等宫女接过,才呈到主子手里。

  这么噜嗦,不过为着一壶茶,权势和地位统统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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