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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关镇波其实并不曾见着什么人。适才见瑞香忙于遮掩,疑心她来这儿私会旁人,但看她动怒了,自己却软了三分,又听她说起怡雯社的名头,心里一惊,暗道:“那可是有名的戏班子,都说做姑娘的喜欢倒贴戏子,瑞香不会也犯了这一出吧?”但又想:“关镇波,你多心了!哪有人偷了情,自己把奸夫嚷出来的道理?”因心里想通了,便把疑念打消,再听她诉苦,反而疼惜起来,上来轻轻拉住道:“什么人敢翻你的盘?我去打他!”

  瑞香把袖子一甩,抽抽噎噎道:“别了!都是服侍人的苦行当,你打他做什么?我再想法子便是了!你……你你,都是你没用,不然我哪会受这样苦!”说着,伸过手去,指头在袖子里一藏,轻车熟路,狠狠咬了牙将关镇波拧了一把。关镇波鬼叫起来,瑞香忙掩过脸去,避到马车影子里,口里嘟囔:“短命的死鬼,还怕不招人看不成?”关镇波揉着痛处,赔笑赶过去,扳过她肩来,瑞香脸上的胭脂水粉都揉花了,一片狼藉,他凑向她耳朵边笑道:“成了花脸猫了。难怪要捏我,想我回去让你猫叫是吧?那你也疼着我点儿呢!虽然上下有别,它也是肉啊!”瑞香啐了一口,倒忍不住笑了,忙屏住,扭脸上了马车,关镇波疾步跟上,竟随她去了,再没理会文爷。文爷站在拐角,把这场好戏看了七八成,也叹为观止,回来招呼继续上路,难免笑谈了几句。紫宛道:“一物降一物,真是半点儿不错的。”原来她也是在轿帘里看个清楚。文爷点头道:“前辈子欠的吧。”

  他们哪句是应酬,哪句是真有感触,哪句打了埋伏,哪句装聋作哑,如烟并不在乎。只是,瑞香临上马车前,偷偷往这边瞥了一眼,目光不善,她的心不觉向下一沉。

  如此这般各怀心事,同奔前程,路旁不远处却有人开始唱歌。应该是个少年吧,那嗓子可真难听,简直像是在吼,直着脖子只管吼出来,不问音调。如烟微微皱了皱眉头,紫宛忽然拍着窗子喊:“停轿,停轿!”

  轿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停轿。紫宛自己举手一掀帘子,扑通跳了下去,竟狂奔开去。

  文爷登时愣住了。“花深似海”派出来护送的跟班暗自叫道:“娘哎,不是想逃跑吧。”赶紧跟上去拉住她。

  紫宛急得指着前面大叫:“那个唱歌的人!你们快去找,那个唱歌的人!”

  街道两边是错落的铺子,拐角暗巷彼此交织,地形很是复杂。这歌者离街面隔了一段路,谁知道是在哪儿?大家都稀里糊涂的,但看紫宛面色沉重,只好咋咋呼呼地往那边找。

  如烟也下了轿,迎面一股寒风吹来,不觉紧了紧领口,看紫宛连外套都没披,好气又好笑,过去扶住她。紫宛忙握住如烟:“快听这歌,跟裴笛师谱的新曲是不是相似?我没听说裴笛师又谱了新曲,你听说没?这个唱歌的到底是什么人?”

  听紫宛这样说起来,两首曲调确实有点儿像。即使如此又何至于这么慌张?如烟心里暗道:“只听说戏痴、武痴,可怜这紫宛,都快成‘曲痴’了。”

  路边瑟缩着两个小乞丐,看这一行人衣着华贵,抖抖索索爬过来乞食,文爷的人把他们喝住了,斥责道:“不过下了场小雪,把要饭的胆子都冻大了,也不看看是什么人,就敢过来讨!”

  只是想要口饭吃,想要活下去,这样也是胆大啊!如烟暗暗咬住下唇。

  歌声已经停了,去寻找的人也回来了,说怎么也找不到。紫宛叹着气,很失望的样子。文爷过来劝解:“凡事缓着来才好。”

  紫宛点着头,怀中掏出些银钱,丢到小乞丐面前。小乞丐磕头致谢,脸上是麻木的笑。轿旁的跟班叹道:“紫姑娘何必心肠这么好?这些人是合伙出来骗钱的!死懒,不做活,活该!姑娘可怜这些人哪里可怜得过来。”

  活该?倘若有做贵公子的机会,谁还会讨饭呢?如烟怀着这个冷冷的心思,小脸绷得极紧,将这些跟班瞪了一眼。忽听咚的一声,回头看,一个小乞丐倒在地上,身子渐渐僵直。

  他再也不用求人可怜了。

  刚回到院里,几个女孩儿便来约紫宛同去洗浴。紫宛本想自己关起门来洗,可她们今儿个极其热情,田菁道:“我托人采买了些极好的香精,用来燃在香灯里也好,点在浴水里也好,舒筋活血又解乏,我一个人用着觉得浪费,姐姐们一起试试不好吗?”语气柔婉至极。

  紫宛这个脾气,软硬不吃,可就是耐不住磨,被她们说得烦了,便同去洗浴。

  那香精果然温馨宜人,不知采了多少种花草合成的,点在热水中,满室生香,泡得人筋骨松弛,浑身懒洋洋的,皮肤也都蒸得红彤彤了。大家洗完了陆续出来,敷了护肤的花泥,脸上遮着手巾,各自躺下养神。

  这个时候,紫宛听见有人在哼歌,很轻很轻,好像是李斗填过词的那首曲子。

  外屋点亮了一盏灯。

  远远的是谁在嚷?“星……那女人……陷阱!”

  是巷子里的人声传到这里来了吗?这个人到底在嚷什么?紫宛睁开眼睛。其他姑娘们仍阖目休憩,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紫宛也没惊动她们,自己披一件袍子,趿着拖鞋走了出去。

  傍晚的天空暗淡如一张旧纸,空气凝滞,花园中的树叶都静静垂着。寒意重了,冷得有点压迫感,呼吸都变得低沉。

  从门口出去,穿过园子,贴着比较靠外的那堵墙细听,哪里还有吵嚷声?紫宛呆了片刻,冷得打个哆嗦,才默默往回走。

  但她刚刚从里面走出来的那道门,忽然打不开了。

  紫宛心往下一沉,拼命敲门,不敲还好,一敲敲出了更大的灾祸——窗口忽然哗的一下浇下一盆水来,这下从头浇到脚凉得彻骨。

  紫宛被吓蒙了,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也不叫嚷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脚步声,女孩儿们嘻嘻笑道:“谁啊?谁在外面?”金琥和宝巾抢着开门,越抢越打不开,终于把紫宛放进来时,她已经嘴唇乌紫,全身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众人赶紧扶她泡热水,她一进浴盆,就开始不停地打喷嚏。

  许是之前的很多年,日子过得还算顺心。紫宛的身体倒是挺结实,这么折腾,竟没有生病。

  但如烟打手势劝她:装病吧!避过这个风头。

  这话正中紫宛下怀,她就压着嗓子装出点儿嘶哑音色,道是病了。众人都情深义重地来探访她,说了许多贴心暖肺的话。紫宛一概答得期期艾艾:“都是我不懂事,才惹出这场病来。有劳姐妹们来看我。我身上觉得很不舒服,怕是要多躺两天,妈妈面前请帮忙美言几句。”说得多可怜。

  可是,那些人一走,紫宛就向如烟冷笑道:“一群装神弄鬼的家伙……尤其是田菁。这些事后头一定是她主谋,你不信?哼,谁的面具有她漂亮?谁的心计有她深!我虽然风头是强了一些,毕竟资历浅,别管外头说得多好听,我自己心里知道,终归是压不过嘉兰那些人去。她们混到这一等地位,也都是修炼成精的,能不明白这个?犯不着往死里谋算我。这一次年节,嘉兰、苏铁准是顶顶出风头的,瑞香地位稳固,不上不下,靠踩我,她们也爬不过那两位的上头去,何必多事?只有田菁,跟我同期出来的,先害了我,她才好上位跟那些人争呢!你看她多有野心,多有手腕?跟宋家二老爷勾搭那么紧了,一点儿风声也不外露,手腕都用在暗地里头了!”

  如烟心里还有点儿疑惑:事情未必如此吧?田菁的心计难不成比她还厉害?那她以后怎么还有信心走下去!再说,宝巾可能因李斗与紫宛结怨,嘉兰可能因那次口角对紫宛怀恨,瑞香可能以为紫宛带关镇波去“捉奸”而恼羞成怒——这样一想起来,紫宛这家伙在树敌方面还真有天分。人人都可能对她下黑手啊。田菁反而没那么具体的由头与她作对。

  紫宛却认定就是田菁,狠狠地道:“她像条毒蛇!趁人不注意就咬上一口。她在纹月面前那样卖力地装好人,收了这么个死心塌地的好丫头,如虎添翼,办起事来多顺溜!我没往这方面留心,棋输一着是活该,日后一定要赢过她的!”

  如烟默默记下了紫宛的话。一次装作无意去找田菁,找个理由让她看自己玩一个游戏。

  如烟手里拿着一个布娃娃。本是个实在平常的娃娃,但她用更普通的花扎出小花轿,将它抬起来,再用丝巾在它身前起舞,它就高贵得像一个公主。

  田菁的眼神亮了,差点儿想上前表示感谢,终于装作不在意。

  如烟的脸上滑过一丝冷笑。要玩,大家一起来玩嘛!看谁比谁学得慢半拍。

  这时候,一个不速之客到了紫宛的病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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