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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棺木上字迹渐渐干了,褪了,却又像是刻了进去。此处是翻拍阮籍的典故。其原文出自《晋书》列传第十九:“……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

  这一次出殡之后,妈妈从此再不许院中提起“繁缕”二字,还吩咐老夏道:“明天就是她的头七,咱们已经送了她走,咱们这种地方,料她也不想再回来,只怕院里还有些个蠢孩子要悼念悼念。咱们这是什么地方?是客人来寻乐子的去处!倘若有什么哀声冲撞了客人的喜气,成什么样子!你叫人看得紧些,但有触犯的,只管打!”老夏应了。

  这日,采霓照常在院中奔走,四嫂叫住她,讨好道:“姐儿!瞧我们家那老砍头的,日前弄到这只表,是中原那边新法子制的,倒是好玩,您瞅瞅?”那时闽国用的官方计时器还是日晷,日常家用的便是滴漏、大座钟之类。中原的“新朝”却想办法将大座钟缩小成巴掌大小,可以塞进怀里,甚是方便。闽国关防严实,但凡外头进来的货物都要加重税,故舶来品都贵不可言,所以类似的小玩意儿闽国流传未广。——采霓接过怀表,见它如此小巧玲珑,心中已然欢喜,及至咣啷一声把表盖弹开,里面不知哪里放出柔和的光芒来,表盘一圈都镶着水晶样的小珠粒子,里头有两根针,跳跳蹦蹦地指示时刻,还镶嵌了一只极小的猫,会跟着那针跳走。采霓已然爱不释手,问道:“这么精致,怎么做得成啊?”

  四嫂笑道:“都说那边的人是有魔法的,不然,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东西呢?其实也不过是个小玩意儿,姐儿喜欢,我们送得也就不冤了。”

  采霓满面浮起笑来,道:“怎么好受嫂子的情……”说着便作势要还回去。四嫂忙一手推回给她,道:“姐儿!您受了就是看得起我们!千万别驳了我们的面子呀。”

  采霓这才收了,多谢了几声,又附着四嫂耳朵悄悄道:“再过三个月就是新年了,我听宫里的大人说,今年皇上仁德,吩咐下来要给所有宫女赐宴,因此等到节下时,京里的粮油米肉的价码只怕都要高于往年,你左右要给咱们院里准备伙食的,索性眼下多买些预备着,到过年时候不用再到外头买,岂不凭空省下一笔?还有一件事:院里最近要添点儿木工家什,从前都是包给外头去做,我听说你家小子也学做买卖了?你且留意着,万一他做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四嫂的脸笑得更开了,跟着道:“那就拜托姐儿留心了!若真成了,我们还有谢礼要给姐儿的!”采霓笑啐道:“你道我是贪你们一点儿东西才跟你说这些的?”四嫂忙笑道:“我们明白是姐儿一直照顾着,自然也是一直该跟姐儿亲近的!”采霓这才笑着走了。四嫂在后头一直送,嘴里还不忘提醒着:“姐儿这是要去哪儿?当心地上青苔滑,要搀着不?”

  采霓回头笑道:“我到田姑娘那里去去就来。你回吧。”四嫂答应着,又问道:“繁姑娘的丫头纹月如今跟着田姑娘了?这丫头前儿还托我带串纸钱呢!我知道妈妈的命令,怎么会依她。姐儿您当心,这小蹄子可不是省油的灯,我怕田姑娘拘不住她呢。”采霓笑道:“我心里有数了。嫂子你快回吧。”四嫂这才走开。

  田菁的院前的空地上点缀着竹石花草,很是清幽,一条花砖雨道依着假山石势绕过两个弯,通到她门前。再过两步台阶,跨过半尺高的红漆门槛子,当堂摆着四把香楠加官椅,四壁都是名人字画,一个小丫头正拿软布擦拭花架上的天青瓷瓶,正是纹月。采霓走过去笑道:“忙着呢?”纹月回过头来,眼圈依然有些肿,气色已比前些日子好了些,见着采霓,忙福了一福:“姐姐好!”说完扬手撩起里间的帘子,请她进去。采霓进了里间,这里铺陈都极是细致。田菁在里头拿着个绷子绣花,见是采霓,忙放下活计,迎上来笑道:“姐儿今天倒想着我们了!”

  采霓笑了,道:“妈妈见大节将至,有些不放心,着我各处看看。”又压低声音,朝外间指了指,“你既要了她,还须多上点儿心,防她生出事来。”田菁点头:“多谢姐姐提醒。我今后自然会留心。”采霓便朗声道:“节下要拉出去唱两堂子戏。妈妈的意思,过几日就要开始张罗。姑娘这样的资质人品,到时候该争个好点的席位。”

  田菁低下头,抿嘴笑道:“我资质最浅,人笨嘴拙,虽然吹得几口笛子,只是眼前的客人们说好,毕竟没上过大场面,一切全靠姐姐们提点。妈妈安排,我哪敢争什么……”

  采霓看了她两眼,道:“姑娘前途必定是好的。”田菁只是微笑。采霓又看向她手里的活计,问:“哟,还刺绣呢?”

  田菁抿嘴道:“消磨消磨日子罢了。”采霓看着,田菁手里绣着的分明是男款的手巾,心里知道她是要送哪位客人的,一笑,也不说破,便起身告辞。

  田菁忙看看窗外天色,道:“哎呀,怎么阴煞煞的,像是要起风了。”赶紧取了领缎底盘金的斗篷来,要给采霓披上。采霓忙推辞道:“不是很冷。”田菁笑道:“倒不单是为了挡风。如今这节气,说不准哪会子就飘几滴小雨,这披风是有帽子的,也好挡挡。姐儿整日里里外外地跑,全凭着身子骨。若自己不多爱惜着,谁能帮你?”

  一番话倒是说进采霓的心坎里。采霓不由得忖道:“人道田菁心细如发,温柔体贴,此话果然不虚。”于是微微一笑,便不再推辞。田菁又拉纹月,道:“去送送霓姐姐。”采霓笑辞道:“不必了,我就去苏先生那儿,没几步路。”田菁眼神闪了闪,道:“姐儿再推,我可自己将你送过去了。”采霓只能笑道:“那怎么敢当!便是纹月吧。”

  纹月送采霓出门。采霓看她身上着件白缎小袄,银绿色绣花棉背心,料子倒好,只都是半旧的,伸手捏了捏道:“可还暖和?”纹月点头道:“这袄子是繁缕姑娘给我的。到这边,田姑娘怕我冷,又给我这件背心。”

  纹月从前称呼繁缕都是“我们姑娘”,如今称呼上却这么快就生分了。采霓不由得看她一眼。纹月似乎也觉着了,爽快回道:“既是姑娘自己选的路,想来走得安乐。如今田姑娘待我也是极好的,我若不认她,反倒是不忠了。”采霓点头。看前面就是苏铁的书寓,纹月便要告辞回转,正好依雪跑出来,见了纹月,欢喜地拉着她道:“我们先生早留了一包东西给你,你正好来了,便拿走吧!”纹月却问:“是给我的,还是给我们姑娘的?”依雪道:“自然是给你的!”纹月忙摇头道:“田姑娘给了我许多东西,够用了,替我谢了你家先生吧。”转身走开。

  依雪看着她匆忙远去的背影,恨恨道:“从前繁姑娘在的时候便是这样,任人家给什么,都要先给姑娘过目,让姑娘再赏她一遍,她才肯拿了。如今换个主子,还是如此,真是天生的奴才性子改不了!”采霓哧的一声笑出来,道:“偏偏你不是奴才?”依雪也笑了,道:“瞧我这嘴!姐姐可里头坐?我家主子和嘉兰先生去应条子,恐怕一时还回不来。”

  这嘉兰乃是院中花魁,主攻正旦。她与苏铁一生一旦,合称“双绝”,时常一起被叫去应条子。采霓犹豫了一下,道:“她们不在就算了。过年时,两位先生照例是要唱一台的,妈妈叫我来问问今年选什么剧目。回头两位选定了,你跟我说一声就成。”

  依雪笑道:“那得嘉先生来定,我们先生再没不肯的。她们院里的小丫头在,我陪你过去留个话儿?”说着就起身。采霓按住她,笑道:“先不忙,我还找个人呢。”

  依雪问:“谁?”

  采霓道:“如烟。”

  依雪皱眉道:“好好儿地找她那个小妖精做甚?”采霓“哼”一声笑道:“自然是有客人寻她问话。”依雪道:“她也不过是个丫头,怎么客人倒正经找起她来?”采霓推她一把,道:“问完了没呢!你只告诉我人在哪儿便罢。”依雪冷笑道:“我要是不说她在谁那儿,你断是猜不着的。”采霓果然惊讶,问:“谁?”依雪一字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道:“黑皮大嫂!”采霓听得这个名字,猛地站起来:“谁送她去的?”依雪道:“还能有谁,是她自个儿!”采霓再也言语不得。

  黑皮大嫂,年岁已四十开外,五官也算端正,但一块黑色的胎记将整张脸遮去大半,骤然望去,骇人得很。谁没事都不上她那儿去。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尽量不与人主动接触,只缩在黑屋子里,哼哼唧唧,不停地冷笑。

  “我长成这样,还是个妓女,你说我是怎么作的呢?”她摸着如烟的脸蛋,说,“我就关在黑屋子里,一点儿光也没有,有客人进来,看不见我不妨事,只是伺候他们便是了。你知道我怎么个伺候法吗?”沙着嗓子笑了,“你当然知道!不然你找我干吗。我只是没见过你这么小的年纪主动上门来学的。唉,这年头,也别说年纪小了……”

  黑皮大嫂不停地发着牢骚,小灶头煨着的水已经半开。她将水壶取来,也不用亮光,就将一个物件灌满了水,装好了,引导如烟的手过去。如烟疑惑,不知要做何动作。

  “不用灯。用灯干什么?又不是要你看,是要你伺候呀!你注意你的感觉。当心!这可是个细活儿。”黑皮大嫂的耐心很难得。

  如烟依言,将手伸过去,慢慢触到布料。黑皮大嫂的引导适时响起:“这就是客人的袍子,掀起来!慢一点儿,又不要太慢。像当娘的样子,好生脱了孩子的裤子,别碰疼了他。好,扶着客人的腿!”如烟知道这穿着男装的不过是人体的模子,但制得好,也就有几分像是真的。

  如烟双膝跪在地上,扶着那不知什么兽皮蒙制的“腿”,仰起头,闻见一股叫人不快的咸腥,心跳陡然加速了,不由得骇笑:这教学用具好生真切!

  “乾棍坤穴,本是天道,”黑皮大嫂宣讲道,“然男子性贪、无厌,每觉坤穴有不足处,未必如人口快活。夫人之口也,有唇、有齿、有舌,能开能闭,故有更多技巧,其详细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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