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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我抱起他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放下他,头也不回地掀起帘子出去了,外面车子已经收拾好了。

  我看着窗外不说话,今天要去的是天童寺,早就听说天童寺位于城外的太白山麓,我特意选了那里,就是希望在城外逃的顺利些。

  到了。殿宇巍峨,参天古松成行,一派庄严气象。我们拾级而上,直至大雄宝殿。我跪在垫子上,双手夹着香,虔诚地举过头顶,“愿菩萨保佑越己平安、快乐地成长。”我拜了三拜,插上香,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钟声轰鸣,安静肃穆,我心里很平和,该走我的路了吧。我借口想去后面法堂看看,杨骋风点头答应了。法堂里很安静,下人们都被留在外面,我装模作样地看着,见杨骋风也看得津津有味,就对他说:“早上走得急,我去下茅厕。”

  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我当着他的面拦住一个小和尚问路,果然,茅厕要出了后门才可到。我装模作样地和他说了一声,才顺着小和尚说的路走了。

  茅厕靠着后山,我绕着走了一圈也再没寻着别的路。只有冒险了!我匆匆地进了茅厕,三下五除二把外面的绫罗绸缎扒下来,卷成一团,塞在墙角。又放下头发,迅速盘成一个男子常结的发型,拿事先准备好的布条缠上。听听外面没有动静了,我才钻了出来,低头从法堂旁边慢慢地绕过去。

  我走得不急不慢,心却咚咚跳着,后背满是汗。天可怜见,杨骋风千万不要这时候出来。路过法堂正门口,我眼角的余光瞥见翠环她们正在东面的树下坐着歇息。我低下头,继续抄着手往前走。过了法堂,我便顺着路往西走,迅速地迈开步子,直接奔正门而去。我今天必须走得越远越好,明天恐怕就走不了了。

  后面静悄悄的,我断定没人注意到我。东面停放了杨家的车,我转头往西看,有不少般载,于是我跳了上去,说了一声“往前走”牛车咿咿呀呀地走动了。

  “公子这是去哪儿?”

  我心里又有了一个想法,“老倌儿,你走远程不?”

  “走。”

  “往南最远走到哪儿?”北边我是不会去了,扬州、湖州哪儿都不去。

  “南啊,泉州,去送过货。”老倌儿一口明州本地话。

  我沉吟了一会儿,“去泉州好多钱?”

  “五贯。”他竖起手指,我点点头,泉州就泉州,离那些地方越远越好。

  天童寺在城外,远远望去,还能看到明州城的城门。我对一切毫无留恋,只是心疼我的小越己。越己,醒了吗?红珠给你换尿布了吧。昨晚最后给你喂了一次奶,该差不多饿了吧?想让你多吃点儿,你非要睡,以后就要吃别人的奶了。越己,娘对不起你,这辈子娘再也见不到你粉嘟嘟的脸了,见不到了,见不到了……你爹会告诉你娘死了,可娘知道你会好好地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越己,恨妈妈吧,妈妈不是人!

  我擦了擦泪,看看前面的路。是,我得往前看,哪怕是一个不完美的命运,我也得往前看。

  我们一路走着,上车后老倌儿就看出了我的性别。我撒谎说我是被打发出来的丫鬟,他也将信将疑的。一路上我提心吊胆的,生怕他欺负我是一个女的。事实证明他是一个十分忠厚的人,只管赶车,有时也和我说说话,但言辞谨慎有礼。我庆幸自己终于有了一回好运气。走了大半个月,我们才到了泉州。

  “姑娘,”临下车,一向寡言的老倌儿突然发话了,“姑娘在这城里可是有熟人?姑娘别多心,我看你也不是普通的丫鬟,这泉州话不抵明州话,极为难懂,姑娘多加小心。”

  我点点头,还有人关心我,哪怕是个陌生人。我多给了他一些钱作为酬谢,目送着他掉转车头走了,心里百感交集,湖州、扬州、明州,一切都再见吧,一切都再见吧。加油啊,司杏,加油!

  我先找钱局兑了点儿钱,摸出钱票,泪在心头,君闻书当时的细心在这时果然救了我。也许,他那时已经猜到我会逃出来?他成亲了,真好,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希望他幸福。

  泉州在宋朝也是一大外贸港口,对外贸易十分繁荣。只是宋朝大多是官卖,少数货物可以进行民间外贸,各种把戏猖獗,当地市面却十分繁华。我寻了间小客栈住下,十分贵,还算安全,想起上次住小客栈是在湖州,和荸荠一起。命运多么相似,又有多么不同啊。两次都是逃出来的,但已经物是人非了。

  泉州人说的是闽南语。闽南语是颇古老的古代汉语,用佶屈聱牙来形容也不为过。第二天,我先去当地衙门报身份。胖胖的师爷问:“哪里来的?”这句话他说了好几遍我才听懂。我恭恭敬敬地回答:“扬州。”递上我的卖身契,按事先编好的话说:“刚从人家家里出来,到泉州来落个户。”一面悄悄递上两贯钱。

  师爷不动声色地收下了,“就是这个名字?”

  我转了转念头,都过去了,过去吧,我要重新开始生活,“写司越吧。”儿子,妈妈想你。

  半个时辰后,我拿到了写有“司越”名字的新户籍。现在,我是司越了,一切重新开始!

  有了身份,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租了间小房子。古代的人都不愿住靠海的房子,认为“居山不住川”我喜欢,安静又清凉。泉州在宋朝已经高度发达,道路、排水都做得很好。我住的小房子从后门出去不远就是海,门口是窄窄的小石板路,小小三间正房,独门独院。来的时候是五月,满城绿意,我收拾好一切思绪,买了花籽,开始种花。我买的第一种花就是萱草和含笑,分别种在院子的两边。忘忧、含笑,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我在房前房后都种了蒲公英。蒲公英性苦、泼辣、易活,顶端长着一个松散的白绒球,风一吹,种子漂浮在空中,活像一只只降落伞。飞吧,飞吧,飞得远远的。

  我在小房子里度过了夏天,每日只是吃、睡、读书、看日出日落、看月出星斗满天。我守着海边,南北窗一打开,室内便凉风习习。待到海潮时,海雾漫天,空气里便有一种咸咸的味道,温度也开始清冷了。晚上睡不着,就躺着听涛声,静静的,轻轻的,像世间根本没有烦恼和痛苦,或者,世间的事根本构不成烦恼和痛苦。

  秋天来了。泉州的秋意更不明显,悠悠荡荡的云朵还似停留在夏天,一点儿也不秋高气爽。秋,最容易让人伤神,回想起过去。但远离了那一切,所有痛和恨都变得不那么真切了。我只是想念越己,他是我的儿子,是我在世上最惦记的人。

  没有一种药比远离更有利于疗伤,我慢慢地平静下来。所有事情像是上辈子发生的,有时很恍惚,那个人是我吗?那些事是我做的吗?

  心里静的像一口井,静,沉,无波,什么也想不起。偶尔有些波澜,也仅仅是越己,其他的,全都没有再想。历经两世,对于世间沧桑已经看得很透。原来是想找一个安稳的地方歇歇再走,现在真是停在这儿了。宁静的生活,一个人的宁静。

  泉州地处亚热带,冬天相对不明显,我无所事事地在小房子里度过了在泉州的第一个年。外面鞭炮声隆隆,我却泪如雨下,越己要满周岁了,不知爹爹对你好不好?你不会说话,但我知道你会想妈妈的,会找妈妈的奶,妈妈对不起你……

  我哭着迎来了这一世的二十三岁。

  哭吧,一切都过去了,哭吧。

  春天又来了,我整理得也差不多了,决定走出去找点儿生计,毕竟喜怒哀乐都要被生活所掩盖。生活就是油盐酱醋,就是蝇营狗苟,就是平凡地过日子。

  我花费一个多月才把泉州城大体走了一遍,对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了一些了解。泉州是外贸繁盛的地方,街上溜达着不少外国人,若非装束提醒了我,真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我尽一切所能地学习泉州话,慢慢地交流不成问题了,于是开始琢磨生计。

  显而易见,在泉州最大的利处就是外贸繁盛。由于有过现代人的视野,我知道老外们喜好具有中国民族风情的东西。最有中国特色的东西,无非是茶叶、古玩、瓷器、丝绸、绣品等等,前四种本钱大,也属于官榷范围,我不想去市舶司和衙门打交道。绣品倒可以考虑,只是中国的绣品不是苏绣就是湘绣,哪一种都离我很远。我还未落下脚,眼前也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支起来都是问题。我想了想,终于有一天看到一个惠安女在街上走,我的眼睛亮了起来。

  泉州离惠安近,惠安女在现代以其独特的民族特色吸引了许多人去旅游。服饰有黄斗笠、花头巾、蓝短衫、黑绸裤、银腰带等,反正老外图个新鲜,料子好不好倒在其次。于是,我搭驴车进了惠安崇武城,在小村里收买她们的衣服。

  起初谁也不愿卖。惠安话比泉州话又有不同,说了半天我才听明白,许多姑娘就只做了一身衣服,准备出嫁穿,卖给了我嫁衣就没了。我说服她们卖单件的给我,她们还是不同意,说大小不同,我根本穿不上,真是淳朴啊。老外就是买回去挂挂,根本不会穿。这道理我和她们说不通,只能说我有我的用处,你们只管卖,她们才把斗笠、短衫等零零碎碎的东西卖给了我。我又和她们买了些贝壳穿的项链之类的小东西,总算凑了一百来件货,走时还向她们订好了下次的货。

  我把店铺安置在吃食最多的大街上,吃饱了就爱逛,人之常情。老外们对中国的美食十分景仰,来了必吃,吃完必逛,我的小店就沾了人家的光。我给小店取名叫越,并在旁边写了个Across。虽然来的阿拉伯人居多,但也许有人懂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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