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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郎中来了,君闻书把我的手放在帐子外面,郎中号完脉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君闻书又走到床边,他端起汤碗,声调很愉悦,“好了,喝吧。”仍旧一勺一勺地喂着我,一副专注的表情。

  又喝了一碗汤,我觉得有些力气了,“我想吃面条,清汤面,细的。”

  君闻书有些诧异,他给我擦了擦嘴,“下顿再吃吧,郎中说你弱得很,不能吃太多。”

  我摇摇头,“我要吃。”在君闻书面前,我从来不说自己想要什么,我总觉得他离我很远。但我这防备莫明的不见了,为什么?

  他在犹豫,我继续说:“我要吃。”眼泪下来了,不知为什么哭。

  君闻书有点儿慌,赶紧给我擦了泪,“好好,吃吃,为了碗面嘛,别哭。”他以为我是为了面。

  面很快就端来了,软软的,细细的,用老鸭汤煮的。还是君闻书喂我,我丝毫没有推脱,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

  “饱了。”君闻书放我躺下,我把头歪向里边,泪又悄悄地流下来。我要认命了吗?

  这次病得重,好得倒挺快,我胃口大开,完全不似个病人,吃得君闻书都有些害怕。郎中来看过无数回,每次都叮嘱要少吃饭少说话,以免消耗气力。我不肯,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好在我只吃清淡又细软的东西,郎中也允许了,但叮嘱少吃多餐,别吃太饱。

  君闻书瘦了很多,听说君闻彩的死对君夫人打击很大,她又病倒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连受了两次打击,也确实够她受的,同是女人,我很同情她。君闻书府里府外地跑,又不肯让别人照顾我,我也有些担心他吃不消。

  “我好多了,你不用管我了,自己能行。”有一次我对他说,他只是摇头,一句话都不说。不用再说第二遍了,我了解他。一个屋檐下,吵过、打过、哭过、笑过,九年了,磨合了九年时间,相互之间都很了解。

  天气好的时候,君闻书就把我抱到芭蕉下晒太阳,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生病的缘由,就像没有发生过。荸荠的信不见了,我也没问。我们只是安静地坐着,他握着我的手,我也没有抽回来。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绝大多数时候我的脑子空空的,什么都不想。

  累了,我也会靠在他的肩膀上歇歇,抱着他的胳膊,仿佛已经很习惯这么做,有时候就睡着了,他便把我抱回房。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谢谢你”之类的话,完全不和他客气。以前和他保持距离的理由一个都想不起来了,我不想想,也没力气。

  我好得差不多了时,锄桑乘君闻书不在,便告诉我引兰已安顿好,就等他出去了。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君闻书回来了,我说你放了锄桑吧,让他出府。我觉得君闻书会同意的,不知怎的,病后就觉得他和我不再是主子与奴婢,他只是我身边的一个平常人,我不用怕他,也不必瞒他。果然,君闻书只犹豫了一会儿,便什么也没问,微笑着同意了。

  我替锄桑编了一个谎话,说他家里的远房表叔没有儿子,让他回家承担家业。锄桑把我当做君闻书,练习了无数次,才鼓起勇气在他面前背了一遍我编的谎话。君闻书看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地问了锄桑几句话,又假装沉思了一会儿,便答应了。锄桑面露狂喜之色,君闻书则对我会心地一笑。

  晚上,我散开头发,穿着旧衣服,盖着被子,倚在床栏杆上。君闻书身穿染着水墨牡丹的浅青色家常单衣,坐在床前一边慢慢地给我剥橘子,一边问:“你为什么就是不想让我知道?”

  我拿了一片橘瓣吃着,笑道:“这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就行了,何必让他们觉得受了他人的恩惠。”

  君闻书也吃了片橘瓣,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他其实是个好人。

  锄桑走的那天,君闻书给他包了二十两银子,转身看见了我,又叫住了锄桑,另外又给他包了二十两。我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坐着,脸上带着微笑,好像多给锄桑二十两银子是应该的,好像那些银子是我的。引兰是个有心的,见了这两份的银子,应该能想到什么吧。走吧,都走吧,我留下来,引兰,好好过日子。

  荷叶开始有些残,秋光已经降到这世间。我身上已经无大碍,就是性情有些变,话少笑多,侍槐说看着都不像我了,太婉静了。为了照顾我,君闻书把外间的床挪进来,我和他已经彻底共处一室了,我没有多想,没有力气了,好像这样做是很自然的,不用再去纠正。

  这天熄了灯,听见君闻书翻腾了好一会儿,声音有些低沉,“司杏,睡了吗?”

  “没有。”我睁着眼睛蜷缩着身子背对着他。

  “没睡……我,和你说件事。”君闻书似乎有些难以开口。

  “你说。”

  好一会儿没见下文,我知道他很为难,我等着。

  “下月初八,我要定亲。”君闻书说得极慢。

  “哦。”我没有动,眼睛空洞地盯着前面。

  “是一个为官人家的闺女。”

  “哦。”我脑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想。

  室内沉默下来,“你怪我吗?”

  “不怪。”他必有他的理由。

  “我是没办法的。”

  “我知道。”

  折腾了太久,我已经很累了,没有精力想这些。

  “那你……算了,睡吧。”

  “嗯。”屋里没了声音,可我知道我俩谁也没睡着,我什么也没想,就那么躺着。

  君闻书定亲的日子到了,衣服是夫人打发人送来的,我帮他穿上了,一身簇新,是他喜欢的湖青色,熨帖的料子衬着他年轻的面庞,显得很精神,就是脸色有些暗。

  “我抱你一会儿。”他伸出手,目光温和地看着我。

  “不了,衣服都弄皱了。”我平淡地说。

  “这衣服就该你弄皱的。”他拉着我,静静地抱了一会儿,他的体温隔着衣服传过来,“司杏,为什么人活着要这样?”

  为什么人活着要这样?我想问他,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把一个想走的人留在身边。我没问,不忍心,只是说道:“少爷该走了吧,前面有人等着。”

  他不说话,又抱了我一会儿才放开,“我去了,去京城,尽快回来。”我点点头,“路上小心。”

  他默默地走到房门口又转身回来,似很艰难地问:“我回来时,你……还在吧?”我一愣,笑着说:“当然在。”他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君闻书不在的时候,我就待在书库看书,什么也没有想,完全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栽桐和看榆在门口守着,估计是君闻书吩咐的。看他们怪无聊的,我索性放下书叫他俩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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