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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〇


  笑容刚刚掠上唇角,她突然看见宁霁的神情一呆,又觉得四面安静下来,身后有蹑足退下的声音,各种杂乱的呼吸都紧了一紧。

  她呆了呆,眼光往下一瞥,看见一道修长的黑影,覆在榻上,遮住前方阳光。

  她手指蜷了起来,紧紧攥住皇帝的衣袖,慢慢转头。

  门口,宁弈素衣轻袍,在一地杏花光影里微笑看她。

  庆妃一阵慌乱,没想到宁弈此刻竟然敢不在帝京跑到洛县,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随即她便冷静下来,缓缓站起,紧紧靠着天盛帝。

  宁弈目光一转,掠过跪在墙角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的太医,用眼神将他们逼了出去,直到室内的人全部退到阶下,才淡淡笑道:“人来得齐全啊。”

  宁霁张着嘴,怔怔看着自己的六哥,宁弈却一眼也不看他,只盯着那个吓傻了的孩子。

  庆妃的儿子。

  真是可笑。

  他还曾为了这个敌人的孩子,亲手打了知微一掌。

  那晚三皇子府里,他亲眼看见她对着宁霁世子下死手,怒发如狂之下一掌劈出,换得她溅血扑面。

  她临走时那声怆然的笑,那句“将您的宝贝弟弟看紧点”,乍一听像是威胁,然而仔细思索,却思索出更深一层的意思来。

  她到底是在威胁,还是在提醒什么?

  一旦存疑,再想发现真相便很容易,当他明白那孩子身世时,心若落入深井。

  千算万算,没算到敌人就在自己营中。

  还险些被庆妃祸水东引,引他对知微杀手相向。

  他微笑着,走过去,走向宁霁。

  宁霁涨红着脸,对他噗通一跪,宁弈却突然身子一掠,直扑庆妃!

  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庆妃,赶紧将身子一拦,电光火石间却突然想起,此刻天盛帝,自己,和儿子,一个都死不得,她一个人,怎么护三个人?

  百忙中她发出一声促音,黑影一闪,梁上落下两个黑衣人,正挡在天盛帝榻前。

  宁弈掠到一半,停住脚步,看看那两个表情僵木的黑衣人,笑笑。

  “庆妃娘娘真是深受帝宠。”他道,“我说你先前扑近的时候,陛下驾前的影子们怎么一个都没出现,原来陛下连影子都交给你使用。”

  庆妃得意的笑了笑,然而笑容只展开到一半,便即收住。

  宁弈手掌一摊,掌间一块“如朕亲临”金牌熠熠闪光。

  “影子只遵御令。”宁弈漠然道,“而天下,现在是我的。”

  庆妃倒抽一口凉气,两个影子守卫看见那金牌,默不作声一躬身,立即消失。

  庆妃绝望的扑在天盛帝榻前,宁弈微笑上前来,将她已经失了真力的身子一脚踢开,瘫在墙角动弹不得。

  他立足她身前,俯身看眼神绝望又愤恨的她,眼角掠过那个孩子,淡淡道:“当年那夜莫名其妙死在我怀中的孩子,是你让人射死的?”

  那夜知微将孩子交给他,他准备立即派人送走,不想转过一个巷角时,一支冷箭射来,当即射死了那个婴儿。

  那孩子死在他臂弯,所有人都以为,庆妃的孩子,死在他的手下。

  却原来,是她派人杀的。

  庆妃不答,冷笑一声,面有得色。

  那一夜那一箭,杀的何止是用来做代替品的韶宁之子?杀的更是凤知微和宁弈之间最后一次托付的信任。

  一个大成后裔凤知微,一个欺骗她的宁弈,都是她的仇人,怎么能让他们联手同心?

  真正的报仇,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戮,是让想要相爱相亲的人,不得不痛心决裂。

  “那孩子是谁的?”宁弈冷冷盯着她,庆妃对他妩媚一笑,轻轻道,“死在你手上,你不知道是谁的?不过不管是谁的,只要凤知微认为是我的,就够了。”

  宁弈没有笑意的笑了笑,随即一把抓住了那孩子。

  “别动他!”庆妃脸上的得意之色立即荡然无存,她没有力气,就去抓宁霁脚踝,声泪俱下哀求,“殿下!殿下!您苦心抚养淇儿这么多年,情同父子……您忍心他当着您的面遭害……救救他……救救他……”

  宁霁脸色一变,想要上前一步,宁弈霍然回首,冷冷道:“老十,你若想害死你六哥,尽管上来。”

  宁霁身子僵住。

  宁弈不再理他,牵着那孩子,微笑靠近榻上咽喉呵呵作响的天盛帝,他不似庆妃慌乱,一眼便看出皇帝被封了哑穴,随手便解开。

  天盛帝解开哑穴大声咳嗽,神情越发委顿,宁弈在他耳侧轻轻道,“父皇,老七终于来了,带了一批私军困在江淮帝京之间,千里疲军,其间又几次被埋伏偷袭……呵呵,您放心,他一定会死在洛县之前的。”

  天盛帝身子一震,低低的“啊”了一声,回光返照心思清明,他此刻已经明白,宁弈害怕他继位后,七皇子干脆在南部拥兵自重,另成割据势力,所以故意让庆妃放出消息,引得七皇子不顾一切千里回京,劳师远奔,哪里经得起他有备埋伏?

  这个儿子的城府之深,本就罕有,如今不过再领教一次罢了。

  天盛帝唇角露出一丝苦笑,看向榻下那个孩子,宁弈既然赶到,自然什么变故都不会发生,他哑着喉咙,伸出手,轻轻,带点哀求的道:“让朕看看……看看他……就看看……”

  宁弈牵着那孩子的脉门,指尖微微一按,那孩子脸上血色一涌,随即便成雪白,宁弈微笑着将那孩子的手递在天盛帝掌心,轻轻道:“……看吧,父皇,其实儿臣也觉得这孩子根骨很好……您要愿意,把皇位传给他也是上策……只是刚才儿臣替他把脉了……这孩子怕是活不过七岁……”

  他含笑盯着天盛帝眼睛,柔声道:“真是可惜。”

  天盛帝刚要触到那孩子的手指,闻言脸色一白,手指颓然落下,瞪着宁弈,半晌愤声道:“孽子……孽子……”

  宁弈深有同感的点头,道:“是啊,您孽子真多,不过好在都死了。”

  天盛帝闭上眼睛,似乎在积蓄力气,半晌转开眼光,似乎在寻找着谁,一眼看见贾公公正在阶下,眼光一亮,使了个眼色过去。

  老贾却没动,苦着脸对天盛帝做眼色,天盛帝老眼昏花看了半天,才隐约看出他是被人控制住了。

  “陛下是要贾公公去取令箭吗?”宁弈浅浅的笑,衣袖一动,露出金光灿烂的一角,“不必费事了,令箭在儿臣这里,多谢父皇,终于愿意将三十万虎威大营,交给儿臣指挥。”

  “你……”天盛帝一口气梗在咽喉,上不去下不来,梗得眼睛一阵翻白。

  刚才激愤之下,想让贾公公带着令箭和密旨去找老七,给老七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可是这个孽子,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哪里还会给人一点反悔的机会。

  他心中迷迷糊糊掠过一个念头——令箭的事是绝密,怎么会到了宁弈手里?那密旨呢?

  老皇急促的喘息着,身子渐渐软了下来,一时激愤之后便是清醒,事到如今,还能怎样?这儿子固然狼子野心,可越是如此狠绝,他倒越放下了心,心慈手软不配为帝,狠辣孤绝才正是帝王心术,原本还担心着那句覆天下的不祥预言,到了此刻反而不担心了。

  这样步步艰难得来帝位的宁弈,怎么舍得覆了天下!

  他急促的喘息着,突然想起先前的事,一把抓住宁弈的手,急切的道:“依你……都依你……天下是你的……但是你给我……给我杀了那个凤……风……凤……”

  “凤知微。”宁弈微笑提醒。

  “对!凤知微!”老皇目中冷光大盛,用尽力气点头。

  宁弈笑吟吟看着他,温柔的给他理理摇乱了的白发,随即俯身过去,在他耳边,低低道:“不,谁死了,她也不会死。”

  “你——”天盛帝一把抓住宁弈衣襟,将自己的身子整个都挂在他衣襟上,“你——你——”

  “因为。”宁弈微笑扳着他的肩,将他慢慢扳开,“我爱她。”

  ……

  “砰。”

  天盛帝的身子落在榻上,发出一声闷响。

  抓在宁弈肩头的手,痉孪了几下,慢慢垂落,苍老枯干的手指像几截失去生命的褐色树枝,毫无生气的摊开在铺绣饰金的床褥上。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便帝王将相,一生霸业,终来如流水去如风。

  宁弈维持着半倾身的姿势,久久注视着那张老而松弛的脸。

  就是这个男人,困他、压他、抑他、伤他、到死都在防备他,临终还在想着翻覆他。

  他负着这巍巍山岳一般的压力一路走来,到得如今,左肩去了这森冷的皇家倾轧,右肩又承了血火中的无限江山。

  艰难的路走到今日,未至尽头,后方还有黑色层云翻涌,将他等候。

  浮生半醒,他在中间,将去路来路深深眺望。

  茫茫云霎,人在何方?

  不知何时,阶下跪了一地的簪缨贵臣,以前所未有的虔诚神情,对他山呼舞拜,马上,内阁三大臣,将在皇宫正殿,宣读他即位的遗诏。

  宁弈淡淡的笑起来,眼神里没有笑意。

  窗外,春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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