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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〇


  两个有些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女子,这是在揭示彼此对立关系之后的第一次正面相对。

  庆妃唇角噙一抹森冷的笑,与凤知微擦肩而过,两肩相撞时她突然一侧头,快速而清晰的道:“我知道你是谁。”

  凤知微微笑,答得也飞快清晰,“彼此彼此。”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眼神阴冷,随即凤知微进,她出。

  一瞬间凤知微明白了庆妃没有对天盛帝揭穿她身世的顾忌——庆妃自己也是血浮屠后代,她害怕凤知微手中也掌握有相关证据,也害怕抛出凤知微身世,天盛帝如果问她怎么知道的,那她一个“来历清白,久居深宫”的妃子,应该如何解释?

  庆妃这种人,谨慎阴毒,是不会为了整倒敌人而先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的。

  她掀开重重帘幕,向病榻上的皇帝磕头,皇帝欣喜的向她伸出手来。

  半晌后,内侍掀起帘幕,凤知微浅笑退出,一边走一边道:“陛下放心,臣妇虽人微言轻。但一定会为皇朝尽一份微薄之力。”

  皇帝有点嘶哑的笑声传出来,道:“你是好孩子,朕信你。”

  重重帘幕再度落下,凤知微退出寝殿,转过身时,唇角的笑意又冷峻了几分。

  果然没猜错,天盛帝的主意,打到了呼卓草原的头上,他想要草原出兵,在龙水关一线出击长宁藩,好让腹背受敌的朝廷大军,能专心对付火凤叛军。

  凤知微在内侍的引领下快步走出寝殿,一路走过宫室,在路过宁安宫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看着那紧闭深红宫门,深青一线檐角,墙角下青苔鲜明,一枝桃花殷勤探出。

  她的眼底,却只是那年,只是那年大雪中的宁安宫。

  是那年染了娘亲一地鲜血的床榻,是那年孤室里并排的两具棺材,是那年不灭的长明灯,是那年宁安宫后院里的桃树,褐色枝干下堆了雪,雪地上的字迹被她冰凉的手焐化。

  她静静望着宫檐一角,刚才皇帝寝殿的对话,悠悠飘过脑海。

  “……知微,火凤军竟然以为女帅报仇之名起兵,夺取闽南,荒谬,实在荒谬!”

  “陛下不必动气,不过是逆军妖言惑众,家母因何而死……臣妇最清楚不过,陛下对家母仁至义尽,对知微关爱有加,深仁厚德,古今圣君难有也,逆军妄言污蔑我皇,真是罪该万死!”

  ……天盛帝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她,眼神掠过一丝欣慰。

  “这些逆军一旦作乱,不过随便寻个由头而已,朕问心无愧,何惧宵小中伤?只是想起朕对火凤对华琼如此恩重,她们居然还能一朝刀兵相向,真是令人心寒。”

  “陛下,不然,臣妇以女帅遗孤身份,去向火凤军晓以大义?”

  “不必了,大军如铁,未必听你一个女子的话,要你孤身犯险,朕……舍不得。”

  是舍不得,还是不敢?怕放虎归山?

  皇帝心中,还是有几分怀疑的吧?

  要求草原出兵相助,就是对她的试探,看她有几分忠诚之心。

  凤知微唇角笑意淡淡,快步出了宫廷。

  回到府里,现在她自然不能回魏府,但赫连铮当初在帝京做质子时就有堂皇府邸,她顺理成章的住进去。

  在府中写了给草原的信,很明白的将天盛帝的话复述一遍给牡丹花,然后堂堂正正交由管事,经由朝廷驿站快马传递。

  这封信,是天盛帝等着的表态,与其让他偷偷摸摸的派人截了偷看,不如直接走最堂皇光明的路线。

  至于还需不需要写封密信再做别的叮嘱。

  不必了。

  牡丹花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凤知微扬起脸,看着北疆的方向,隐约天际有人策马而来,笑脸明亮。

  ***

  送了信,她回到府中,这府里所有东西都没动过,保留着赫连在世时的粗扩随意风格,她没打算换,哪怕见了那些他用过的弓使过的刀会痛彻心扉,她也会强迫自己看下去,住下去,就那么清醒而不放过的看着,像那些在天际,始终也睁眼看着她一举一动的亲人们。

  她不是一个人,在完成那些事之前,她是被献祭了的魂。

  晚风起了,吹破枝头桃花,庭院里一地落红,她在春夜荼靡里默然不语,等待一个消息

  有人轻轻的接近,奇特的步伐,是血浮屠独有的频率。

  宗宸留在草原,现在她身边主事的血浮屠中人,只以编号命名,每人各司其职,互不统属,这是宗宸吸取当年血浮屠被背叛的教训,而采取的新的规制,这位“阿三”,就是负责皇宫那一片信息收集和传递,目前专司对庆妃的监视。

  “主子。”身后声音轻轻,“她出宫了。”

  凤知微霍然转身。

  庆妃不是藏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吗?怎么会在此刻出宫?

  “往哪里去?”

  “城南四明巷。”

  城南四明巷,京西神水街,京中两大官宦贵族聚居地,庆妃这是要找谁?

  凤知微神色沉吟,按说庆妃此时出宫,很有疑问,但是她出宫的机会太难得,就这么放过,她也不甘心。

  庆妃是赫连之死的罪魁祸首,容得她活到今天,她寝食难安。

  “带路。”

  几条人影,无声的出了顺义王府邸,掠过夜空。

  庆妃的身形很好辨认,她和她的手下,都是在当初血浮屠武功上加以女子式改良,腰肢扭动得别具风情,远远的,凤知微就看见以那种奇异的韵律掠过桃花树梢的庆妃。

  和上次相比,她的轻功又有精进,皇宫锦衣玉食生活,也没让她搁下功夫。

  这样的女人,岂会只满足于一个妃子的身份?

  凤知微远远的缀着她,看见她越过重重屋脊,越走越偏远,最后在一处院子前停下。

  远处的灯光照过来,照见颓败的大门,蛛网尘结,隐约半斜的匾额上暗淡的金字,“……王府”,最前面一个金字已经敲掉。

  这似乎是哪个王府,但是凤知微认识二五七十皇子的王府,都不在这里,这是哪个王爷的府邸?

  庆妃来这里做什么?

  凤知微蒙着脸,目光炯炯,看着庆妃推开满是尘灰的门,直接进了院落后三进,在早已颓败的花园里走来走去,像在心急的等待谁。

  随即她像是听见什么声音,闪身一躲。

  “吱呀”一声,积满尘灰的门,第二次被人推开,一个锦袍男子,牵着个孩童走进来,他挥了挥手,几个护卫恭谨的留在门外。

  趴在三进院落屋瓦上的凤知微,听见脚步声回头,眼神一缩。

  赫然是白天遇见的宁霁父子。

  这大晚上的,这废弃的王府,来得人倒一个比一个奇怪!

  宁霁的神情倒不像是和人有约,他搀着手中的孩子,手中还拎着个盒子,慢慢的向里走,一直到了内三进的花园,在一个白石桌边停了下来,从盒子里取出一些碟子果子,供了上去,又点燃了三炷香。

  他双手合十,对着香炷拜了拜,转头吩咐那孩子,道:“淇儿,你也来拜一拜。”

  那孩子乖乖上来,包着小拳头拜了拜,宁霁赞许的摸摸他的头,又从盒子里取出些纸钱,默默在地上烧了。

  屋瓦上的凤知微迷惑的看着,很明显宁霁是在祭奠亡人,但这亡人是谁,他不敢公然祭拜,却偷偷摸摸的在这里烧纸,倒真是奇怪事。

  火光燃起,冒出淡银色的烟气,那孩子蹲下来,奶声奶气的问:“爹爹,是给奶奶娘娘烧纸吗?”

  “不。”宁霁慢慢的添纸,“这是给你的……伯伯,三伯。”

  那孩子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对这个“三伯”完全的没有概念。

  “其实我也是代人来烧纸,我对你这个三伯,也不熟悉。”宁霁苦笑,“他死的时候我还小,完全不记得他的样子。”

  那孩子拎起纸钱,玩乐似的扔进火里,格格直笑,宁霁温和的看着他,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自言自语的道:“虽然我不记得他,但是他当初保护了六哥,六哥赖他帮助才能平安到大,之后六哥又保护了我,没有他,就没有六哥,自然也没有我的好日子,所以他也是我的恩人。”

  他一张张的烧着纸钱,语气轻缓,“……三哥,你别怪六哥,他身居高位,出身又和别人不同,一举一动无数人盯着,这些年过来得也不容易,他不方便来祭拜你,我来,我代他多烧些纸钱给你,你在天上,费神多保佑些他。”

  凤知微至此时恍然大悟。

  原来今天是当年兵变被杀的三皇子的忌日。

  那位皇朝死得最早的皇子,与其说是死于兵败被杀,倒不如说死于兄弟倾轧陷害之手,而当年那个被逼在桥边亲眼看着唯一爱护自己的兄长死去的少年,多年后虽然帮他报了仇,却也只能隐而不发,连每年忌日,都只能由毫不相干的幼弟来代为祭祀。

  说起来,宁霁和宁弈,倒有点像当年的三皇子和宁弈,皇家难得的兄弟情深。

  她正怅惘,眼光突然一凝。

  而正在烧纸的宁霁也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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