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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三


  长熙十八年年中,朝廷连出两件大事。

  其一是带兵转战闽南的华琼所领的火凤军,某日奉闽南将军令,联络闽南和陇北交界处的巴州县守军,却不防巴州县已经被长宁的先锋军策反,城中守官投降长宁军,长宁小王爷令城中守军不换,旗帜不换,试图将火凤军诱入城中关门屠杀,幸亏城中有位忠义的城门领,在最后关头点燃烟花示警,华琼临时城门勒马回军,但长宁军从城门后杀出,火凤孤军被一路追杀逼入最为神秘广袤的闽南十万大山,自此消失无踪,有人说火凤是被十万大山里的异族打散,有人说火凤军陷入大山深处的毒谷全军覆没,更多的人则是说闽南将军嫉贤妒能,明明收到巴州县有异动的消息却没有及时通报火凤军,以至于火凤军中计被追杀,但不管是什么说法,总之,号称绵延万里的十万大山内,一时半刻是找不着火凤军了。

  朝廷收到这个不好的消息,天盛帝当天就上了火,一面责成闽南将军继续寻找,一面还要安抚天下因此引发的种种流言和情绪,天盛这几年久陷于战火,为支撑强大的军费,税收极重,百姓渐渐不堪重负,如今在天下名声极好的火凤军出了这事,舆论几乎是一边倒的非议朝廷,茶馆酒肆里“嫉贤妒能大将设陷,忠义火凤含屈远走”说得热闹,太学国子监同文馆的学生们还冲击帝京各文司衙门,贡院静坐,礼部示威,要求彻查巴州县反水事件,彻查闽南将领,最后出动了金羽卫抓了好几个激进文人,才勉强将这股风潮给压了下来。

  这件事震动朝野,人人焦头烂额,凤知微也很忙就是了,不过某日她下朝之后,却收到某人的一封信,某人在信中表示了她提的要求一次比一次难搞,假戏一次比一次难做,又要达到送火凤进入十万大山的目标,又要妥善保存彼此实力,还得看起来逼真,实在是件考验脑筋的活计,凤知微对某人的牢骚不过一笑而已,有点怅然的抚着那信,心想三次承诺已去其二,下一次得好好利用了。

  满朝都在为火凤军下落不明而焦虑的时候,宁弈似乎也很是为此操心,这日凤知微散朝后去皓昀轩议事,刚跨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同往常,众人头碰头似乎在研究什么,首辅胡大学士看见她进来,连忙笑着招手,道:“小魏快来,就差你一个了。”

  凤知微瞟了瞟上座宁弈,他气定神闲的在喝茶,看也不看她一眼,凤知微过去,笑道:“什么好事儿叫上我?”

  “说不上是好事儿,倒要担些风险。”众人纷纷让开,才显出桌上一副地图,凤知微一眼掠过目光一跳——那是闽南十万大山的详细地图。

  “哪里来的这个?”她惊喜道,“不是说十万大山至今少有人深入,没有完整的地形图吗?”随即拿起图细看,啧啧赞叹,“诸般地势标注清楚,看来非一朝一夕之功啊。”

  “魏大人忘记当年二殿下曾经去过十万大山了么?”胡圣山笑眯眯的道,“二殿下受命去十万大山安抚当地土著,后来便留了几位助手在当地做了官,专门负责土著绥靖事务,其中有一位精通地理人士,耗时数年,绘制了这副图,进京送给二殿下,殿下却束之高阁没有理会,殿下薨后,陛下曾令楚王殿下查看家产,楚王殿下慧眼识珠,当即留下了这幅图,如今可算派上用场了。”

  凤知微心中一跳,当初老二之死,是她和宁弈的手笔,事后查看家产是有这么一出,但她当时没有资格插手,也没听宁弈提起过,不想他未雨绸缪,竟然早早留下了这副图。

  十万大山之所以是她内定的藏身发展之地,就是因为那里广阔而神秘,久居土著异族,又道路不通,天盛疏于管理,而十万大山北起瀚岭南接恒江,最远可及呼伦草原最南端,可以和呼卓部呼应连接,战马水草不虞供奉,西面是物产丰富乌江平原,各类谷粮盛产,十万大山本身群山连绵,壁立千仞,森林处处形势险要,抛了武器往林子里一钻谁也找不着,易守难攻,很适合军事割据,这是块天盛忽略的宝地,却早已纳入了她的未来蓝图里。

  如今看来,难道还有一个人,在她之前,也将目光投向了这里?

  算算时辰,那时华琼已经前往闽南做参将,难道那时宁弈已经推算出了华琼和她下一步的走向,事先已经做了准备,她不动则已,一动,这副图便可以堵了她的路!

  如果真是这样,宁弈心思之深准备之久,和自己也不相上下了。

  诸般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她笑得坦然而愉悦,“有了这副图,找到火凤军的希望便又多三成!”

  “我看是五成!”另一位大学士兴奋接口。

  座上宁弈笑而不语,看她的眼神波光潋滟,不辨阴晴。

  “也未必这么简单。”胡圣山低头在写折子,将笔递给凤知微,“十万大山地形险要范围广袤,光有地图也不是那么容易,殿下说趁着十万大山正在辟县杂居,干脆发动当地人,以各山头为划分,设立山官,起驿站和村里正的作用,战时就是驿站和信息传递点,闲时传达朝廷各类国政,收税放粮军事屯镇等等,比以往生硬的划给各道结果各自不管要来得好,他们自己自治,朝廷去人做个主官就成,我们觉得殿下这个办法极好,正商量着联名上书呢,来,你也来签个名。”

  狼毫笔不由分说塞进了凤知微手中,掂在手中也似乎微微有了分量,辟县、自治、交融、山官……宁弈之前就对十万大山展开的动作,到如今终于一步步清晰,是的,她想藏着发展,他便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我能挖出你。

  座上那人微微笑着,笑意有点凉,闲闲的俯看下来,似乎想看看她打算怎样落笔,会不会使出别的法子来避免这违心一签。

  凤知微浅浅的笑起来。

  他还是没让她失望啊,这样的对手。

  激得她沉郁的心都似起了热血,越有难度越被逼迫,越想试试底限——他的,或她的。

  “殿下真是高屋建瓴,草灰蛇线。”凤知微由衷的赞一声,大笔一挥,爽快的签上自己的名字,将墨迹吹干,双手呈上。

  “祝殿下此本奏上,定马到成功。”

  宁弈望了她一会儿,慢慢伸出手,接过了折本。

  两人的手指刹那相触,凤知微飞快让开,转过头去。

  屋外盛夏的日光近乎喧嚣的冲进来,一片耀眼的光影里,两人各自深深凝视,随即,一笑。

  ***

  关于十万大山的折本递上去了,还没得到天盛帝的批复,在闽南监军的七皇子突然上书朝廷,就火凤军失散一事,要求撤换闽南将军,却被宁弈拦了,他的理由是阵前换将大不祥,不如由闽南将军戴罪立功,天盛帝采纳了他的意见。

  然而这边刚刚按捺下去,那边又出了大事——辛子砚主持编纂的《天盛志》,被指出有违禁大逆文字!

  卷四 朝天子 第十一章 出手

  长熙十八年的夏,夹着南方战事阴霾的浓云逼近,一连很多天天气沉闷欲雨,却又始终没有痛快的下一场,天盛帝的脸色也和这天色一般压抑沉滞,进出的宫人都蹑手蹑足,生怕呼吸声大一点也会引起一场暴风雨。

  好在还有魏大学士作为他们的救星——天盛帝时常召凤知微入宫,未必谈及国家大事,更多时候不过下下棋喝喝茶聊点闲话,凤知微的性情一直都很投老皇帝的胃口,既不像寻常朝臣那样畏缩谨慎大气不敢出,也不像辛子砚那种文学近臣过于脱略不拘形迹,她温和有度,谦恭而不拘谨,说话行事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下棋还能每隔几盘就赢上一回,再时常和天盛帝谈谈讲讲,南海风物啊,草原壮美啊,西凉人情啊,天盛帝渐渐便觉得,一天不和她聊几句,便心里空落落的不是个事儿。

  这天早早的凤知微又应召去了天盛帝办公休憩的寿安殿西阁,天热,四面的雕花连幅长窗细竹帘都已卷起,宫人们小心的用凉水洒在地面上降温,凤知微踩着水啪嗒啪嗒过去,隔着门便听见天盛帝愉悦的声音:“魏知来了?把这里撤出去,小心滑了脚。”

  凤知微一脚迈进去,笑道:“微臣府里已经用冰了,陛下还在用凉水洗地?内务府可真不上心,明儿微臣去吵他们要冰去。”说着便给天盛帝行礼。

  “是我让内务府不要送冰的。”突兀一句话加进来让凤知微一怔,回头才看见下首坐着宁弈,她从亮处入暗处,眼里还是黑糊糊的一片,注意力又都在皇帝身上,没注意到他也在,两人目光相交,各自笑了一笑,那边天盛帝没注意两人眉眼官司,拉了她的手道:“免了免了,这湿漉漉的跪什么跪呢。”又道,“老六说了,朕年纪大了,用冰怕伤了根本,他不准,朕也不敢要咯。”说着摇头,眉眼间都是笑意。

  “殿下说的对,是微臣未加考虑。”凤知微转身笑吟吟给宁弈施礼,“殿下今天倒有闲,是来陪陛下手谈的吗?”

  “我倒是很想陪陛下手谈一二,可惜陛下更看中你的棋艺。”宁弈笑容在暗处越发显得神光离合,带几分沉潜的意味,“有些细务需要陛下御批,不过也已谈完。”说着对天盛帝躬了一躬,道,“父皇既然允了,儿臣便带了去皓昀轩用印。”

  天盛帝“嗯”了一声,瞟了一眼桌案上的奏本,神色间还有几分犹豫,凤知微一眼瞄见了最上面的就是那个十万大山联名书,这项提议在上呈御览时留中不发,想必天盛帝没有能揣摩出其中宁弈的深意,觉得在此刻对十万大山劳师动众的改制有点不是时候,便搁在了那里,宁弈这是特地再次催促来了。

  看样子,皇帝同意了?

  凤知微眼角掠过神色不动,自提了茶壶给天盛帝斟茶,手刚刚一抖,身侧宁弈突然一抬手架住了她的手臂,笑道:“魏大学士小心些,可莫要洒了水出来脏了折子。”

  凤知微的眼风,从茶壶上端飞出去,和宁弈抬起的眼神一交,各自觉得有金星迸射,随即各自迅速让开。

  她意图将十万大山的奏本在皇帝面前再出现一次,引得皇帝询问她意见,他却一抬手,就灭了她的算盘。

  “怎么会?”凤知微抿唇一笑,给天盛帝斟了茶,宁弈已经收好奏本站起,很明显他也不想在此地多呆,担心天盛帝心血来潮,随口就十万大山奏本一事问上凤知微一句,那个女人巧舌如簧来上几句,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便有可能从头翻起。

  凤知微神色悠然,含笑看着宁弈匆匆便要离开,一边顺着皇帝的意摆开棋局,一边随手将一个锦盒放在天盛帝膝侧,笑道,“陛下,《天盛志》中册三卷微臣给您带来了,这都是未刊行天下的版本,辛大学士每章亲阅,微臣以前一直事务繁忙未及细读,昨夜竟看了通宵,今天就巴巴的给您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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