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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五


  韶宁被护在当中,几个手下眼看对方人多势众有备而来,拼命扯着她的缰绳要护她先走,韶宁在马上挣扎,拼命回身低声嘶叫:“……不!我要带走我的……”一个属下低喝:“您得先顾好您自己的命!”狠狠在韶宁马屁股上一扎,那马痛极长嘶,一抬腿便飞越三丈,生生越过鏖战的人群,远处灯红酒绿烟光里红色马身一闪,已经冲出了包围圈,韶宁手下的忠心武士吆喝一声,齐齐扑上去断后,双方再次战成一团,而那红马上黑影长发被风一扯,已经如旗帜般远顺在了街道的另一头。

  黑巷子里人群混战厮杀,浓腻的血浆不住飞溅,凤知微趁正在混战,赶紧猫腰想溜走,忽觉腰后一紧,身子已经被人扯住。

  她大惊扭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缸后已经出现了一个塌陷,地面上陷下一个锅盖般的洞,灰烟弥漫的洞口里探出一个的半个身子,满面血迹和尘土,正用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袂,一边将一个包袱拼命递过来。

  星光下凤知微眼神落到那包袱,顿时一跳——那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再一看那满面血迹,哀恳望着她的女子,赫然是茵儿!

  “求你……求你……”茵儿并没有认出她是谁,只当她是这巷子里的乞丐,眼中燃着一丝希望,挣扎着将那孩子往她手中塞,又抖抖索索递过手中一个锦囊,“……送他到皇庙……皇庙……有钱……”

  凤知微一低头看着她,这女子眼神已将涣散,很明显刚才那一下爆炸,正是发生在那地道里,有人下手极狠,趁这众人最乱最没防备的时机炸了庆妃的最重要藏身地,临产孕妇和新生婴儿,还有挤在一起的人们,如何经得起这一炸?

  这个人是谁,不问也知。

  无双城府,惊人耐性,向来是他的专长,可笑她还在担心他不知皇庙暗藏皇子,他却早已将一切运筹惟幄在心,庆妃怀胎十月必然处处小心不给人可乘之机,他便也不急着打草惊蛇,只等到她最弱的那一刻,斩草除根!

  内炸密室,外驱韶宁,此间便是他主宰!

  茵儿的手仍旧递在半空,她仰首望着她神情哀恳悲凉,凤知微看着那眼神,突然想起那年她最孤寂最落魄的时刻,她敲开兰香院的门求做小厮,被嬷嬷劈头盖脸骂一顿要驱逐出去,是茵儿突然出现,款款将手搭在了嬷嬷肩头,笑吟吟看着她,软声道:“嬷嬷,咱们院子,不是正缺个小厮吗?”

  没有茵儿的帮助,她不能留在兰香,就未必能遇见辛子砚,得了那田黄石的信物,最终借助青溟之力,飞跃龙门,煊赫至今。

  而在兰香院那几个月,茵儿真心照拂过她,给过她十九年以来,未曾多得的普通人的关怀和温暖。

  一瞬四年,四年后她递来的指尖已将失去生命的温度,那十指纤纤如玉如琢,染了玲珑的血珠,再不复当年的温暖柔美,她记得那时她搁在嬷嬷肩头的手指,染了的蔻丹也鲜红如血。

  凤知微闭了闭眼睛。

  有些事,矛盾犹豫试图避开,兜兜转转却依旧是那结果……是天意吗?

  搭在她臂上的指尖,渐渐发出了最后的痉孪,茵儿呼吸急促,一双散光的眸瞳,紧紧的盯着她。

  凤知微睁开眼,伸出手。

  她平静的接过了那个孩子。

  茵儿眼底爆出喜色,一瞬间眼光那般灿然一亮,随即寂灭,凤知微俯下身,听见她一丝声音细若游丝飘荡在喉间。

  “主子……我报了你的……恩……”

  凤知微轻轻抚了抚她的脸,看着那女子含笑合上眼睫,才低头去看那孩子,小小婴儿似乎先前在地下已经哭号过,此时累极而眠,眼下还挂着泪球,混着血迹和尘土,一张小脸脏兮兮的十分狼狈。

  凤知微低头用手指轻轻拭去那些尘土,在心中悠悠一声叹息。

  孩子,来这世上确实是要哭的,人生多苦,总无尽头。

  她抱紧了那孩子,在心中思量了一下,她自然不会将这孩子送往皇庙,她的打算是远远送出京,送到天高皇帝远的草原,就让这个孩子,在赫连铮的羽翼下,做个永远不知道他真实身世的快乐牧民吧!

  计议已定,前方战况似乎也渐渐平息,她从缸后悄悄直起腰,准备无声趁着夜色和灰尘弥漫,先行遁走。

  然而她半直的腰突然顿住。

  随即她缓缓转头,就以那种半弯着腰的古怪姿势,看向先前还没有人的巷子尽头。

  那里,不知何时浮现了一个人影,月白锦袍,清雅绝俗,容颜气质像一株溶了月色的淡淡梨花,身后深黑色披风却飞舞若妖,一朵硕大淡金色曼陀罗张扬一闪。

  他立在深黑色背景里,神情模糊斑驳,只露半张颠倒众生容颜,隐约一抹浅浅笑意。

  两人在深巷对望,各自平静而森凉。

  半晌他开了口,声音柔和。

  他道:“知微,辛苦了。”

  他伸出双手,向着她的方向。

  “来,给我。”

  卷四 朝天子 第四章 这么近,那么远

  凤知微遥遥望着他,看着他带笑唇角和不带笑意的眼神,忽觉几个时辰前的井口吃葡萄的甜美调笑,遥远似在百年前。

  这般对峙模样,倒更像那年静斋自己无意中救了韶宁,落花楼头一坠,他策马而来仰头冷冷相看的一幕。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他伸来的手上,他固执的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明明知道她未必肯递出那孩子,却一心想要知道,她肯不肯为他让步一回。

  半晌她叹了口气。

  “殿下,”她道,“我相信你看见了井口的字。”

  宁弈缓缓收回手,有点失神的注视着自己掌心,笑了笑,道:“还没谢你提醒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凤知微平静的道,“我的意思是,既然当初我下决心提醒你,我自然明白,对你来说,这孩子不能留。”

  宁弈目光闪了闪,并没有露出喜色,他的神情,明明是在等她说下一句话。

  凤知微暗暗叹息——普天之下,最了解她的,确实还是宁弈。

  “但有些事,计划中和真正面临的时候,感觉是不一样的。”她诚恳的看着宁弈,“比如这个孩子,当我没有见过他,当他还只是庆妃腹中一个陌生而虚幻的存在的时候,我可以犹豫再三后决定提醒你,给你机会除去他,但是当这孩子真正抱在我手中,弱小无依的靠在我怀里时,我便不得不想起他的无辜,不得不想起对我有恩的茵儿临终托付时的眼神……殿下,我再狠再辣,那是对敌人,而我,毕竟是个女人。”

  她不再继续说下去——除非天性恶姜,否则所有女子,都无法亲手杀害一个无辜婴儿,何况说到底,她和庆妃并无仇恨,这样扼杀别人的新生儿,她做不到。

  她也曾做过母亲——她曾把小小的顾知晓抱在怀里,看她长大到三岁。

  她也曾满怀温柔和喜悦,细细嗅她的乳香,而当她如今失去她,她也曾无数次在那些凄清的夜里寂寥而落寞。

  知晓不过是她的养女,而庆妃是怀胎十月的亲生子。

  她知道那种感觉。

  宁弈在巷头暗影里静静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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