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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四


  “你抚摸这衣服时的动作很轻很珍惜,”凤知微淡淡道,“你的指尖有不少被针扎破的痕迹。”

  曼春垂下眼,这女子根本一眼都没看过自己,仅仅听她动作,看她手指,便已经明白了一切。

  有一种人,什么都不必做,便会令你明白你和她之间的距离,深远如鸿沟。

  “衣服,不管做的时候多精心多抢眼,终究是衣服,终有穿破穿旧,被丢弃不再为人所记起的时候。”凤知微悠长而平静的道,“世间长留者,唯心而已。”

  曼春又震了震。

  凤知微却已回眸一笑,轻轻接过那肚兜,也不用曼春帮忙,也不管这丝带是要全部绑在背后的,手指极灵巧的一阵穿梭,很快便将那些丝带全部绑在两肋腰侧,鹅黄的丝带在两侧腰间细密成网,网间肌肤若明月皎洁,月光妆成白玉娃。

  曼春怔怔的看着,不得不承认,这种独树一帜绑在腰侧的绑法,也很好看,自己却从来没有想到过。

  这个女子,温柔背后自在睥睨,谨慎而又不失洒脱,不为常规所拘,不被翻覆所惊,像一抹霞光,美而远在天际,偶一抬头,才发现那光艳慑人。

  原来他要的,是这样的女子。

  凤知微穿好,眼角微睨曼春,无声叹息一声,正要去取丝裙,忽听身后有响动。

  她一怔,心想我难得开了善心点拨你,你还不开窍?

  一回头,赫然却见那冷艳女子,跪在了身后溅了水的青石地上。

  凤知微眉头一挑,眼中冷光一闪,却没有立即上前搀扶,一边缓缓穿上丝裙,一边道:“始娘这是为何?”

  她的称呼已经又换了回去,曼春依旧没有反应,突然伏在地上,向她三叩首。

  随即她轻轻道:“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是他的心上人……求求你,求求你……如不能跟随他,便丢弃他。”

  凤知微这回手真的顿住了,她抓住那杏色上衫,缓缓转过身来。

  半晌她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曼春咬着牙,声音低却坚决,钉子似的戳出去,决然无悔,“殿下这几年和往昔不同,我原以为是为朝局烦心,到今日才知,是为你……也只能是为你!”

  “哦?”凤知微一笑。

  “瞧你这样子。”曼春凄然一笑,“看起来和殿下真像……同一类人……什么心思都藏在最深处,什么想法也别想捞出来,哪怕是世间最令人神魂颠倒的情爱,也动不了你的容,果然是你……他如果不是爱上这样的你,又怎么会憔悴消瘦,在这两年内,旧伤频发?”

  凤知微皱眉,重复:“憔悴消瘦,旧伤频发?”

  “长熙十三年冬,那年大雪,殿下自南海回京,不知为何回京后没有回府,三日后是宁护卫送回府的,那次……他病得很重,还要挣扎着处理朝务,不能露出一丝疲态,那段时间他瘦得厉害,那么热的天,在单袍里垫了夹棉,为了不让人看出那瘦……”曼春苦苦一笑,“去年到草原对大越作战,殿下当时根本不可能去做监军,辛大人也绝不同意殿下出京,那晚……两人大吵一场,辛大人怒极之下掷杯砸他,殿下没让,杯子砸在胸口当场便喷了一口血,倒吓着了辛大人,当时我在场侍候,辛大人仰天长叹热泪纵横,道‘我看你绝情忍性可堪大业,才一心辅佐于你,然而你终究要负我么?’殿下道,‘已负尽天下,不妨再负先生一个!’辛大人怒道,‘你若负尽天下终不肯负她,终有一日死在她手上!’拂袖而去,事后辛大人不惜自请赴禹州大营,好换得殿下能去主营监军,又数日不眠不休安排朝局,府中快卫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来往传递京中动向,才敢离京……”

  凤知微默然不语,眼眸中光芒变幻,半晌笑笑道:“你说的这些事,我都不明白。”

  曼春不理她,自顾自道:“除了当时我在场听见的这句,其余都是我后来自己推想出的,当时我不明白辛大人那句,负尽天下不肯负她,指的是男是女,我还以为是男子,不想……却是你。”

  她深深吸一口气,眼中泛起泪光,“去年一年,殿下心绪沉沉,他的旧伤其实已经多年没有发作,去年却一直不大好,今年从边境回来后,他精神却好了些,我正欢喜着,突然起了那大案,那两天他一直没回府,整日整夜在外面,朝中宫里各部跑得侍卫们腿都要断了,说是一天之内,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内阁都去了个遍,还想办法去了一趟宫中,忙到晚间侍卫们休息了,殿下又不见了,清晨才回来,一身的夜霜,眉毛都是湿的,脸色白得可怕……扶上床只歇了半个时辰,便要起身去刑部三司会审,他走后我给他收拾床褥,在床脚发现染血的汗巾,才知道他又发作了,却连发作的原因都不晓得,他也不说,我指望着他能好好休养,他那旧伤,好好养养也便能恢复的,他却一直没有歇息,一刻也没有……每日我都能发现那些染了血的帕子,在床脚在窗下在案几底……至今未休……”

  凤知微闭上眼睛。

  热气渐渐散尽,凝在窗边,缓缓滴下,像是不能自抑落下的泪。

  两个女人相对沉默,各自在自己的惊涛骇浪中沉静。

  “一直以为他心中没有女人,一直以为这世间也没人配得上和他同行……”半晌曼春低低的,近乎吟叹般的笑道,“……却原来,女人不是没有,只是易钗而弁,瞒了这天下世人,也瞒了……这一府的痴心女子……”

  凤知微脸容沉在淡黄灯光里,面具前和面具后,都岿然着眉目,不动一分。

  半晌她垂下眼,淡淡道:“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曼春望着她,凄凉的笑起来,直直的昂着脖子,毫不犹豫的道:“是。”

  所有的异常,宁弈发生变化的时间,暗中指向的关联事件,令这个常伴宁弈身侧的聪明女子,猜出了一切。

  深陷情爱的女子,有通神般的敏锐。

  凤知微眼底闪过一丝疼痛之色,道:“你何苦?”

  如果想对她动手未必有事,但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还要说出来,那下场只有一个。

  这曼春是极聪明极敏锐的女子,为何……

  曼春古怪的笑了笑,伏在地下,低低道:“总要有人,替他说出他不想说的那些事的。”

  凤知微震了震。

  “魏尚书,魏侯爷。”曼春笑意凉凉,月下海棠般摇曳着,“你玉堂金马,名动天下,你享誉朝野,百姓爱戴,你是真正的人上之人,以女子之身搅动风云,倾了天下也倾了殿下的心,但是,你自己,却没有心。”

  凤知微的手指,微凉的搁在衣服上,衣服是薄薄的丝帛,滑而凉,她的手却比这衣服还要凉几分,春夜的风从窗棂缝隙里透进,她衣衫不整应该觉得冷,她却忘记了将衣服继续穿上。

  “你和他几乎每日相见,朝夕相处,你和他共历风雨,一起经历这朝野波谲云诡,你比任何人都应该明白他的苦他的难,应该明白这四面是敌的危境里想做星点小事都要付出偌大力气,应该能猜到他为你做过多少,但是你就是不明白——你是真的想不到,还是根本不愿去想?”

  “明白人装糊涂,比糊涂人真糊涂更可恶。”曼春冷笑,手撑在背后,“你不心疼他的苦,我心疼,我心疼到忍无可忍,我心疼到今夜当我看见你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有些事他永远不会说,那么我来说,你想装糊涂我也不依,总要你将今日事记得清清楚楚,永生不能忘记,总要你每次心狠时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个人如此求过你——爱他,或者放开他。”

  她声音越说越低,凤知徵突然惊风般一跃而起,劈手便去抓她的肩。

  她的手落在曼春肩上,力道未发,曼春突然向前一倒,栽在了她的怀里。

  凤知微慢慢低头。

  曼春的后心。

  一柄晶光闪亮的匕首,开在一片烂漫的鲜红中,刺眼的闪烁在她的视野里。

  曼春的身子,本就半掩在浴桶后,她最后一个动作,是将匕首送进了自己的后心。

  总要你每次心狠时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个人如此求过你——爱他,或者放开他。

  她用自己永远结束在今夜的生命,来让凤知微不得不记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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