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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凤知微在他怀里,想笑,却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是他和她第一次相拥,无关风月,只有关怀,关怀……他终于懂得,真好。

  空气中有什么在静谧的流动,婉转温柔如一首小夜曲。

  半晌凤知微轻轻推开顾南衣,仰首对着他线条精致的下巴,轻声道:“南衣,你别担心,哭没有关系,谁都会有要哭的时候,只要在哭过后记得下次还会笑,便不要紧。”

  顾南衣定定的看着她,突然道:“我若有一日为谁哭,必永不再笑。”

  说完不待凤知微回答,转身进门,门咔嗒一声掩上,声响细微,却震得凤知微一惊。

  不知不觉间,顾南衣似乎真的在渐渐开启了他的世界,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说出这么完整清楚,而又充分表达自己想法的言语。

  其中的意味,却令她心惊。

  她默默退后两步,凝视着顾南衣紧闭的房门,半晌一声叹息,散在草原宁静的春夜里。

  从前廊到门前是七步,从门前到前廊是七步。

  凤知微用自己的步子,把自己门前的那点距离丈量了十几遍。

  四面很安静,不像中原大族,时刻都有人在你附近等着侍候你,这份安静平时看来很好,此刻却有点不是那么习惯。

  月光升到中庭,凤知微仰头看看天色,无奈的叹口气,推开门。

  一个样式很特别的礼篮,静静放在屋中央,礼篮月白色,编着淡金和黑色的边,这种风格恍惚间一眼看去,令人想起一个人。

  凤知微立在门边,默然良久,终于缓步过去,并没有去开启,而是先抱起篮子。

  一抱并没有抱动,她愕然下望,才发现篮子居然被人粘在了地上。

  她挑了眉——竟然叫淳于猛把篮子粘在地上?粘在地上我便不能扔?

  用了点力气,篮子离地而起,却“啪嗒”一声落下一封信。

  也不能说是信,是搁在篮子底部的一张硬纸笺,只简单的写了几个字。

  “凤皓生辰八字在内,欲知隐情,请启。”

  凤知微盯着那纸笺,眉头皱起,隐有无奈之色。

  宁弈那个人,心思确实细密得常人难及,总能找到你的七寸,一把掐住了不让你逃。

  算准了她可能根本不愿开启礼物便会丢弃,于是粘住篮子,算准她会用力拔篮子,于是设置了这个机关,更算准她看见这句话,无论如何也得开篮。

  凤知微将纸笺揉碎,去解篮子的外封,顶端有个小结扣,按照帝京惯例这里会栓一些小玩意,比如金铃玉扣之类的,不过眼前这个小玩意,却造型奇特得让凤知微眼角一跳。

  一个小小的金扫帚。

  扫帚做得精致玲珑惟妙惟肖,是那种用来扫雪的长柄扫帚,连柄端的竹节和帚部的竹丝都做得根根分明。

  扫帚。

  秋府冰湖初见,她拖着个大扫帚扫雪,并用这只扫帚,把和他私下联络的五姨娘送去了鬼门关。

  凤知微手指轻轻抚摸过那只扫帚……如果当初不起杀心,不杀五姨娘,是不是就不会遇见他?不会遇见他,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之后的种种般般?

  不……命中注定如此对立,兜兜转转还会遇见。

  手指用力,揪下那金扫帚,丢在一边。

  篮子分很多层,东西似乎不少,一层层的放着。

  第一层,一壶酒。

  酒壶粗陶制成,很粗劣,连标记都没有,帝京各大酒楼都有自己的酿酒坊,酒壶上会刻上自家的印记,只有小酒馆才没有。

  宁弈千里迢迢,送这样一壶劣质酒?

  凤知微盯着那酒壶,觉得似乎有点眼熟,将酒壶打开,仔细嗅了嗅那酒味。

  味道冲鼻,绝不醇厚,可以想见很烈,是那种卖力气的苦哈哈在冬天最爱喝来暖身的廉价酒。

  凤知微抓着酒壶的手,抖了抖。

  那夜把酒孤桥上,共饮一壶小酒馆的劣酒,听大成遗事,他语气淡淡满怀心事,她心不在焉只在思考着前路。

  当时以为不过随口言语,如今想来他每句都有深意,连上那桥,都也许是有意为之。

  那年冬夜桥上薄雪,不知不觉,便已落了前路厚厚一程。

  真难为他,居然能找到卖那酒的小酒馆。

  凤知微淡淡笑了笑,抓起那壶酒,一口饮尽。

  酒下咽喉,刀子一般的烈而热,一线火龙般窜入肺腑,蓬的一声五脏六腑都似瞬间烧着。

  她猛呛起来,咳得满面通红,愕然看着那空壶,想不明白当初自己怎么就喝得若无其事。

  这么差的酒,记得当时金尊玉贵的他喝得也眉头都不皱一分,这人……永远不想活出真实。

  凤知微抹抹唇,将指尖上一点酒也抿进唇中,在那份灼痛般的烈里,将以往的滋味慢慢回想。

  这一年喝过很多好酒,原来只有这一壶,才是人生真味。

  第二层,一柄奇形精巧小弩。

  小弩不似中原所制,两边蛇形垂红缨,其上弩箭长短不一,光泽微红。

  凤知微第一眼没认出来,把玩了半天,才恍惚觉得那弩箭有些眼熟。

  ……书院大考前夜,酒醉的她无意闯入后院,正撞上准备对太子动手,从地道出来的宁弈。

  彼时他深黑色披风被夜风卷起,倒飞眼前,淡金色花朵一闪间,深红弩箭对准她的后心。

  她狼狈翻滚而逃,百忙间看见那弩箭微红如鹰隼之眼……

  那一箭如果当时射入她后心,母亲和弟弟,也许就未必会死。

  凤知微轻轻抚摸着那小弩,手指在流线的弩身和淡红的短箭上一遍遍流连而过。

  “咔,咔咔。”

  静夜里低而干脆的数声。

  地毡上,无声撒落了几枚微红的短箭,从中折断。

  第三层,一包金沙海棠果。

  青溟书院大考那日,刺客用特制软剑叠成碟子,装了这金沙海棠献上御前。

  剑光突起时,朱红的海棠果伴随着激射的血花,将地面染了一色泼辣辣的艳红。

  一场苦肉计,一场局中局,他费尽心思不惜己身势必要将太子拉下马,自容不得她这新进国士窥探他的秘密。

  屏风后他带血的手指搁在她颈间,她在他眼底看见腾腾的杀意。

  却最终放手。

  凤知微震了震。

  “今日你放过我,终有一日,我也会放你一次。”

  有些话说的时候漫不在意,事到临头才发觉那是命运的谶言。

  金沙海棠果慢慢含在齿间,这举世闻名的贡品甜果,吃到嘴里,竟然是苦的。

  如这人生里,回旋往复不敢回忆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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